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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26 08:35:43 | 人氣4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做工人的小孩(感人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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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借住大舅家,

一家四口睡在薄木板隔出的大通鋪,

浴廁、廚房、家具說是共用,

但寄人籬下凡事只能退一步、等空檔,

日子可說過得瑟縮窘迫。

父親沒念什麼書,做工維生,

婚後沒地方住,大舅可憐母親這么妹歹命,

挪出家裡一個角落給我們遮風避雨。

父親長年理著平頭,黝黑矮壯,

頸後堆積一圈圈贅皮,手指腳底覆蓋厚繭,

經常得讓母親用刮鬍刀片削掉死皮。

他總是穿著汗衫、灰藍短褲與白膠鞋,

騎一輛引擎聲讀讀有如放屁的老式腳排機車;

挨近他,永遠可以聞到一股酸腐的汗臭

─「赤牛味」,母親都這麼形容。

或許就為了早日擁有自己的家園,

父親真的像牛一樣日夜做粗活,連假日都不休息。

白天他去有錢人家的花園洋房裡,

幫忙挖魚池堆假山種花種草,

晚上則到貨運公司當捆工。

早上他出門,我和弟弟還沒醒來,

半夜進門我們又睡了,只有傍晚回來沖澡吃飯,

再匆匆離去前的半個小時之間看得見父親的身影。

半夜一、兩點,大家都睡了,此時父親下班回來,

固定在樓下飯廳填飽肚子再睡覺。

他拖動板凳,挪移碗盤,輕輕的碰撞聲

在靜謐的夜裡顯得響亮,

穿透通鋪單薄的木板隔間將我喚醒,

我揉揉痠澀的雙眼,藉著門縫滲進的白光,

知道母親與弟弟依舊熟睡,便一個人翻下床,

走下樓坐在底層階梯,

邊打呵欠邊看著父親吃消夜。

「睡不著啊?」父親含著滿口的飯菜轉頭問我,

大概看我睡眼惺忪不像失眠,隨即補了一句:

「肚子餓了?過來吃吧。」

桌上的飯菜是晚餐剩下的,早已涼掉,

炒空心菜枝葉泛黑,略帶苦澀,

父親最愛的乾煎鯽魚只剩殘敗的屍首,

隱約飄來一股冷腥味,

我端了一大碗冷飯,

用勺子撥開滷豬肉湯表層冷凝的白垢,

舀起湯汁淋在飯上,然後學父親單腳蹺上凳面,

操起筷子呼嚕嚕大口扒下肚。

硬冷的飯粒通過食道有一股粗礪感,

所有食物的滋味幾個小時前才留在口舌表面,

然而我捨不得停下筷子,吃得好滿足。

吃完打個飽嗝,跟著父親咧嘴歪頭,

用小指甲剔出牙縫的肉屑,彈得老遠,

父親看了不禁拍拍我的頭,笑了起來。

父親的辛勞我了然於心,

但不知何故,在人前我卻想藏起父親。

我從小功課頂尖,儀容端莊,

同學們都以為我來自什麼書香世家,

父母如非教授也是醫生,

我也不透露真相,喜歡那份風光的感受。

小學作文課寫「我的父親」,

我會把父親的職業美化成「庭園設計」,

還撒點小謊,說他閒暇時喜歡泡杯茶,

翻翻那種印刷精美的裝潢書籍。

其實父親連報紙都很少看,

還有吃檳榔的習慣,滿嘴黑牙。

老師要做例行家庭訪問的時候,

我總推說父母很忙沒時間,

怕被知道我住破房子,爸爸是做工的。

小四那年,有天我忘了帶便當上學,

中午吃飯時間肚子餓得咕咕叫,

巴望著誰會幫我送飯來,母親或者大舅都好。

我在教室門口引頸等待,

遠遠看到有人從校門口進來,

那人穿著汗衫短褲,兩條短腿快速來回移動,

模樣有些滑稽,他東彎西拐似乎不熟悉方位,

腳踢到地上的坑洞,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我再仔細一看,原來是父親。

他趁著做工空檔送飯過來,我趕緊跑了出去,

在教室外頭攔下他,也不等他喘口氣擦擦汗,

就伸手奪下便當袋,要他趕快離去。

那天傍晚吃飯的時候,

父親跟往常一樣低頭猛扒飯,趕著要上夜班,

我當著他的面向母親抱怨:

「媽,叫阿爸以後不要穿那樣去學校啦!」

父親聽了也不生氣,只抬頭淡淡對我說了一句:

「你以後到台北念書,我們最好都不要去看你了。」

他那失望的神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幾天後大舅知道了這件事,狠狠訓了我一頓:

「么壽死囝仔!

你阿爸做苦工給你念書,你還嫌他丟臉!」

後來我考上了醫學院,

真的要到台北念書了,父親卻已不在人世。

那時父親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搬離大舅家,

但為了還房貸他依舊日夜工作,檳榔不離口,

我高二那年,他得了口腔癌。

開完刀出了手術房,

看到他黝黑的面頰被剜掉一大塊,

用死白的腿肉補上,周圍咬著突兀的黑線頭,

我忍不住伸手撫摸自己的臉皮,

一陣陣異物感讓我直打寒顫。

養病的那些時日,

他總算可以跟我們慢慢吃晚餐,多聊聊了,

但原本木訥的他卻愈發沉默,

整個人的魂魄好像被吸入黑洞,不吭一聲。

幾個月後他在家過世了,

那天是周日,我正在麵店裡端盤子打工,

沒趕上他斷氣那一刻,

一回到家大舅要我跪爬進門,

到他靈前叩謝養育之恩。

我翻開白帳帷,看見破敗的面容與皺癟的軀體,

想起他一生操勞,臨終還要這麼受苦,不禁潸然。

醫學院畢業當住院醫師那幾年,

白天看診晚上還要值班,身心緊繃壓力極大,

好幾次我幾乎撐不下去了,

但只要想到父親生前日夜勞動的辛苦,

就覺得自己的疲累算不了什麼。

幫父親撿骨的事因為家裡沒錢一直擱著,

等到我工作幾年有了積蓄才著手。

掩埋十幾年,廉價的棺木又阻擋不了濕氣,

父親的骨骸酥脆斷裂有如一根根枯枝,

送進焚化爐之前排列地上,拼不成人形,

熟讀解剖學的我忍不住跪了下來,

用雙手撫摸他的全身,

從長繭的腳後跟、挑沙扛貨練就的粗壯臂膀,

一直到吃檳榔的肥大腮幫子,淚水隨之撲簌落下。

婚後,妻總笑我吃飯狼吞虎嚥,根本不像醫生,

我神氣地跟她說:

我父親是做工的,

做工人的小孩吃飯就該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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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若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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