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把畫弄得這麼複雜?一個人的神韻,並不是需要這麼多的視角才能看得清楚。」「視角就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在這時代,只有衝破過去加諸在藝術身上種種的限制,才是真正的藝術!而這-就是我們領導這一切的時代!」「但我們畫得是人像,割裂一個人,就能透視這個人的靈魂嗎?我不這麼認為。」「我們不是割裂這個人,我們是幫助這個人了解這個人!」「但人能超越一切的意志嗎?我不這麼認為。」「現在,我們能相信的就是自己,是我們創造了這個時代!」「但你現在的一切,是站在過去古典基礎之上的,難道你不這麼認為?」「不,過去種種已死;而今日之我已生。我已擺脫過去無助、徬徨,我們將在未來的繪畫史上,鐫刻下我們的名字。」「畢卡索,很謝謝你的邀請,但我還是我有的堅持-我無法擺脫我的傳統,因為那是我的一部份。」「但你不覺得那樣是無法突破的?你不覺得你這樣的堅持,只是走入一個死胡同?」「我不這麼認為」他走到窗邊,凝視著畫室外的行人「雖然我們來到巴黎,但我們終究是個異鄉人,我的身體蘊藏屬於過去的一部分。」「你說的或許不錯」畢卡索冷靜的說「我剛開始來巴黎時,也曾感到震驚-這個城市,不是我所希冀的那個城市。」他聞言露出苦笑,低聲「你說的沒錯,或許是吧…」畢卡索的眼睛看著他「直到後來,我才了解,我需要的是徹底的顛覆,顛覆巴黎藝評界,證明新時代的到來,證明我們對藝術的突破。」「突破的方法有很多種,但我認為你把繪畫的本質說得太複雜了。」「複雜,我們的技巧並不複雜,複雜的是事物的本身。」「事物本身的呈現,有其單純的本質。」「單純?我認為那只不過是事物靜止的表象。」他漂亮的深褐色眼睛凝視著他「沒錯,但一個畫家所追求的,不正是那永恆的一刻?」畢卡索看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瞳孔映出他自己的影子-意氣風發似的,但仍是邋遢的,不修邊幅的。「我剛來的時候,曾很落魄。」隱隱地,他嫉妒起他的優雅氣息,蘊含在那略顯憔悴的外表,年輕俊美,俊美,他或許所沒有的東西。「但我不需要永恆,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改變。」「改變?」莫迪利亞尼往窗外一瞟,巴黎的夜色,他剛來時欣羨的,但現在,他對這個城市的頹廢氣息所漸漸的掩蓋,將他病弱的氣息毫不猶豫的勒了出來。「我現在所不需要的就是改變,因為我已經改變了。」「我們來到這裡,本來就是為著改變而來的。」「但是時間本身便是流動的,難道你能確定你能緊抓生命流動的每一刻?」「緊抓生命的每一刻?」畢卡索笑了出來,是那樣的不修飾「也對,你形容的很好。」西班牙人的眼睛閃閃的發出亮光,有著讚許的眼神「好小子,你的確看透了生命的本質!藝術家的本質,不正是紀錄事物的變動?既然如此,你為何堅持些什麼?」「我的堅持?」莫迪利亞尼深色的捲髮披垂下來,他順手回撥了一下,不經意的,畢卡索看著他,他的視線隨著畫室的燈光模糊了起來,暈黃的燈光下,照著這義大利人的臉孔,像是那很久以前雕塑家們鑿刻出來的肖像,一瞬間他彷若看到了永恆,真的是永恆嗎?他想過永恆,但不是現下,而他現在,只想揮灑今生,紀錄變動,他早已不相信永恆了,那他媽的永恆!早就隨過去給埋葬了,他苦澀的想,真是的,那好久以前的記憶,不知道為什麼呼地冒了出來。
年輕蒼白的面孔襯著青年捲黑的深髮,畢卡索對面的這個年輕人,比他小,比他身子骨還差,然而卻帶了一絲傲氣、一絲貴族式的優雅、一絲執拗的堅持,畢卡索吐了一口氣,堅持那東西,只有他家老子才做的出來,天曉得,也只有躺在地下的那個人,以他強大的堅持,希冀他兒子成為優秀的畫家!哼,他做得比他想的好的還要好多了,他的「堅持」,不過是過時的東西罷了。而這年輕人,聰明,卻還帶了那麼一點天真。他惡意的想,這樣的天真,這樣傲氣的年輕人,能否保全他純然的堅持,在這樣的變動時代中?
「我想堅持些什麼…」年輕人嗓音悠悠的響起,像是一種對時代與命運的誓言,漂蕩在畫室裡「我認為藝術的本質,是抓住那永恆的一刻,不論是未來或過去,我們所能呈現的,也就是當下的「永恆」。即便我是時代的逆流,我仍會堅持這樣的想法。」他再度專注的看著畢卡索,畢卡索驀地一驚,他像是洞悉他靈魂的本質,令他的心理隱隱湧現出惺惺相惜的感覺,只可惜,這樣的人只能是你的對手…「你曾說過,繪畫與雕塑,是不同本質的東西;而對我來說,繪畫是雕塑的另一形態表現。」一絲笑意浮上了嘴角「所以,這就是我們對「永恆」本質定義基本分歧處,雕塑是抓住被塑者的瞬間永恆,給予觀賞著的永恆呈現…」他看著莫迪利亞尼,時間像是凝住似的,剩下莫迪利亞尼的聲音不斷迴響「你既可抓住變動,而我也能呈現永恆;我要得並不全面,但我要捕捉的,就是藝術生命的永恆本質…」
什麼是永恆
他看著對面的女孩,彷彿時間就停留在幾十年前的那一刻,那一晚的談話,他是想抹去的,但是那個人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飄蕩,彷彿他的生命沒有停止,彷彿他就坐在對面,彷彿他就在那裡,用憂鬱的、深褐色的、洞察生命本質,和他的靈魂遙遙相望。
好個「永恆」,他想起來,一絲疲累漸漸浮上來,他從不疲累的,週遭的人,都形容他像是永不知疲累的孩童,永遠精力充沛-但是他們都忘了,他是人,也會衰老,也會渴求「永恆」…他笑了,多少年來,他享受了世人的仰慕及掌聲,但無疑的,只有那個人一語點破了生命的追求本質,好個「永恆」,他嘲弄的笑著。
對面的女孩,不,她應該算是個女郎了,她是個成人,有她的思想、有她的氣質,她像那個人嗎?毫無疑問的,她的一部份像他,但她又不是他,那應該是像她的母親吧,子女只能擁有父母的一部份,但無法擁有全部-就像他們洞悉彼此的靈魂,卻只能各自擁有藝術本質一部份,而無法擁有對方的全部。
喬凡娜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畢卡索先生」年輕的女郎有些緊張的舔唇咽去些許的不安,她盡可能平靜的敘述她的問題「請問您對家父當時的理念有什麼看法呢?」「噢,看法阿…」他淡淡的露出微笑,又陷入了那個夜晚,那個多少年,許久之前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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