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對現在免試入學或多元入學的青少年來說，大概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在我進入國中的時候，那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進了國中，童年宣告結束，成長幽微的散發著暗示，
男女分班後再不能像小學一樣，和男生鬥嘴或打架；
進了國中，早自習和晚自習，開始學英文，
清湯掛麵的頭髮，制式的校服，單肩的書包，
在在都充滿了戰鬥意味，高中聯考就要來了。
我的父母是公務人員，在我要進入國中時，自然是緊張的，
但是公務人員所謂的緊張，
也就是提早在暑假先要我先把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背學會，
至於大家去擠明星學校，考私立中學什麼的，不是公務人員家庭會想到的事。
於是，隨著戶籍的分發，我進入一間台北市的公立國中就讀。
國一時，挾著小學的好成績和演講比賽的經驗，
我著實出了一陣子鋒頭，拿到學校和台北市的演講比賽冠軍，
又代表學校轉戰全國的國語文競賽，同學和老師都對我挺好。
到了國二，不幸情況丕變。
首先，我們喜歡的英文老師被換掉，不再教我們班了；
接著，隨著理化課的加入，
新來的理化老師上課方式讓同學們不知所措。
後來才知道理化老師在下課後私設有「課後輔導」，
許多上課沒有教的，都是在課後才教。
我起先不明究裡，一旦知道實情，不免心生不平，
年紀小還不知道自己不平的是什麼，但是總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於是，我便抵制著不去這種「強迫的輔導」。
同學們抵擋不住理化老師的「差別式」教學，便紛紛加入課後補習的行列，
我還是抵死不從。
這樣的環境，雖然數學老師和國文老師還是我喜歡的，
但每逢理化課和英文課，我便極不快樂。
一次有一個理化問題不懂，拿著書去請教老師，
誰知老師竟冷冷的說：「你不是很厲害都不用補習嗎？怎麼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呢？」我當天晚上哭了一夜。
第二天，我告訴父母，我要轉班，不然，我要轉學或休學。
到今天為止，作為父母的女兒將近三十年，
至今我唯一開口求父母的一件事，就是這件事。
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和意志力，我說，我打聽過了，
二年四班的師資是最好的，同樣是在一個國中，為什麼我要忍受這樣的老師？
我要轉班，不然，我不念了。
我日以繼夜的吵，父母被我煩的受不了，
於是我那從不求人的正直的父親，
為了我，作了生平唯一一次開口求人的事，他去找校長。
父親找到校長，請教校長的意見。
校長默認了人情班的事實，但我那小小的名氣，讓學校頗不願我轉學，
校長在徵詢四班的導師潘老師，破了例，讓我轉班。
國中二年級的寒假過後，我從原來的班級，轉到了二年四班。
轉到二年四班，並不是苦盡甘來，而是我國中生活裡最辛苦的一段的展開。
首先，全班對於這個突然插隊進來的學生，有著集體的敵視。
半大不小的女生，對於同儕是最有感覺的。
舊的班級同學覺得我背叛了她們，
在學校裡，再也不與我交往，形同陌路，
新的班級裡，我的小小的名聲，引起了女孩的心眼，對我除了冷淡還是冷淡。
但是新的班級果然老師都不一樣，教學又認真又紮實，
同學的學習也非常的積極，競爭十分激烈。
我每天孤獨的上下課，唸書，足足半年，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
到了國三，收容我的潘老師轉到建國中學去任教，
我們換了一位張老師擔任導師。
這位老師，是影響我最深的人之一。
她激發了我所有的潛能，也奠定了我不服輸的個性和堅強的意志力。
新官上任，面臨國三的升學壓力，除了加重體罰以督促成績，
張老師還推行一種「投票運動」，製造同學們之間的緊張氣氛，
這個運動叫「本月最不受歡迎的同學」。
我們班有五十個人，一排有七張桌椅，排了七排之後，
第八排有一個位子，便會孤伶伶的排在那裡，沒有左右鄰居。
每個月，她要求同學不記名投票，選出全班最不受歡的人，
那個同學，被規定要坐在「指定席」上一個月，好好反省檢討。
我因新來之故，連續坐在指定席有三個月之久。
因為是新來的人，和誰都沒有太深的交情，
投我總不會害到自己的朋友的。
然後，張老師每星期都要叫我去「個別談話」，
來分析我為什麼不受歡迎，一談就是一小時。
談得太多，內容我已經都模糊了，
印象最深的對話如下（因為太傷太傷，所以記得很深很深）：
問：「妳知不知道班上有人討厭妳？」
答：「報告老師，我不知道。」
問：「妳想不想知道誰討厭妳呢？」
答：「報告老師，我不想。」
問：「妳一點都不想知道嗎？妳不覺得知道以後才曉得要如何與她相處嗎？」
答：「對不起，我不想知道。」
問：「我還是告訴妳好了，就是XXX。那妳想知道她為什麼討厭妳嗎？」
答：「報告老師我不想。」（眼淚已經在眼眶裡轉了）
問：「人要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裡才能改進，‧‧‧我還是告訴妳好了，
妳很驕傲喔，同學說妳說話動作不像淑女，咄咄逼人不高雅不斯文，這樣當然惹人討厭，聽說妳以前得過演講比賽的冠軍是不是？」
答：「報告老師，是。」
問：「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那是以前你們普通班的事，不要拿來我的班上炫耀，聽到了沒？」
答：「報告老師，是。」（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但是還是忍著）
這樣的劇情，每個星期上演一次，
於是我陸續得知了XXX 和XXX和XXX 也不喜歡我的消息，
當然，都是張老師要我「好好反省」時告訴我的。
這些，我在家裡，從來不說。
爸媽問我新的班上如何，我只說過得不是很快樂，競爭壓力很大，
如果父母知道他們的寶貝在學校裡受這樣的折磨，
只怕當場就會去殺了張老師吧！
何況，想當初，要轉班也是我自己不斷爭取才吵到的結果，
再苦，咬著牙我也認了。
好在經過一年，同學們慢慢接受了我，覺得我並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
子瑩和我談論金庸小說，然後我認識了威汝，認識了思帆，彥妃，我有了朋友。
我拼命的唸書，但是還是不能減低張老師對我的敵意。
我是一個倔強的人，從來不肯低頭，
沒有一次我在她面前認過錯，掉過淚。
她在班會或上課的時候對我公開的冷嘲熱諷，
我也都硬生生的忍了下來。
國三下學期，北區聯合模擬考開始，
我在第三次的聯合模擬考，拿下全校的榜首。
張老師對我的態度從此一百八十度轉變，
我離開了指定席，也不再受到每週一次的騷擾。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進了北一女中。
我的前半生迄今，極少遇到有不喜愛我的老師，
轉班前的理化老師因為我拒絕補習而討厭我，
還算有理由，但是這位張老師，到底為了什麼，到現在我還不知道。
事隔多年，我才向父母與朋友透露國中時的遭遇，
子瑩彥妃和思帆居然沒有一個人記得我曾經坐過指定席的事，
看來，人對於自己受的的傷害總是記憶較深的。
某次同學會，張老師也出席，我當時大四，極想問個明白，
但後來看她忙著和各個同學寒暄，我也就作罷了。
我覺得受傷，她可能還為她自己的「輔導」有成而沾沾自喜呢！
畢竟，那麼多年過去，
不是她，我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在小小的年紀承受這種傷害。
她讓我知道只有自己的努力，別人才會對妳另眼相待，
自己沒有實力，說什麼其他的，都是多餘的，也是無用的。
進了北一女之後，我像一個剛出獄的人一樣，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氣，
那是我一生中思想成長最迅速的時期，即使連出國後也比不上。
大量的社團活動，大量的閱讀，大量的交友，大量的學習，
同學覺得我瘋了，哪有人作這麼多事的？
她們那裡知道心靈被摧殘壓抑後解放的珍貴？
還好國中只有三年，我就離開了，
我不知道在那樣的環境下再待個三年我會成為什麼樣？
如果不是聯考，就不會有這種明星班 v. 放牛班的分別吧！
但是如果沒有聯考，而是要推薦入學，
遇到這種「欠她的緣」的老師，我的推薦表上不知會被這樣的老師寫上什麼字句？
對聯考的複雜心情，就是我國中生活的寫照，
這些，現在的小孩們是不能明白的了。
張老師對我的另一個影響是：我知道一位老師的重要。
一位老師，可以在小小的校園裡帶給學生整個世界，
也可以輕易的毀滅學生的小小的整個世界，
無心的，或者自以為是的，隨手播下的種子，會隨著時間長大，
最初的善苗或惡苗，會影響學生長長的一生。
於今再回過頭來看，即使碰到張老師，我大概也不會再去探問什麼了，
我並沒有後悔當初轉班。
如果不是轉班，我可能進不了北一女，
不認識子瑩彥妃思帆，
那將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損失。
現在有時候經過就讀的國中，我都彷彿看到小小的自己，
在和不知名的強權掙扎的身影。
後來對於威權的反抗心，對於不公平的事情的敏感，
對於同質化規格化的厭惡，對於被壓迫的少數的關懷，
大概都是從那個小小的身影裡發的芽，隨著歲月而慢慢積累成長的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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