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蓮花開(上)
—走過安寧病房—87/5/20
好像經歷了一場夢。一週前,我們全家人仍為公公的身心安頓而忙的很紮實;一週後,公公的遺體已火化,骨灰進了塔,靈位也安妥。面對突然安靜下來的家,覺得失去了很大的生活重心。我將慢慢的自我調適,重點是我在過程中學到了什麼?
生命的無常變化,真如一場夢。不同的是,人生的路是一步步走來,每一步都有一個新的可能,這一步步走成了我們一生。
望著家中兩位法師的相片,感想著生命旅途中的因緣和合真是太難理解,而事實卻又這般明確!原只是出自於尊敬和學習的心念而擺置他們的法相,沒料到不知不覺中已結了善緣——開證長老引領婆婆往生,證嚴法師的精神也適時的感召了公公。
公公於85年9月發現肺癌3B期,已不能施行手術。經過醫師與家庭成員的評估考量後決定不作化療,而前往大陸做中醫治療。由於顧醫師看過癌症患者很多,臨床經驗豐富,加上她善於心理安撫,所以效果很不錯。每五十天前往大陸住一週的治療,使公公精神奕奕的過著正常的生活,偶而還會拿自己的病開開玩笑,反倒安慰了心情沉重的探病親朋。
86年6月婆婆先走了,公公跟著忙裡忙外而身心勞累。事後,開始有些疼痛症狀出現。突然失去最親密的生活伴侶〈公公的情緒表達一向直接,婆婆像是焚化爐般穩穩靜靜的消化掉他每日的垃圾〉,表面上他不露思念痕跡,看在兒媳眼裡卻是明白又擔心。擔心他的喜怒哀樂已無適當之傾訴對象,而將影響他的身體。
果如我們所擔心,他的病情慢慢惡化,中醫的免疫醫療已無明顯效果。肺部開始積水,因積水致使呼吸不順,86/12/23進行小手術將肺部積水處理並作粘連,使其短期內不再受積水的苦。之後,公公也接受了醫師的強力推薦,於12/31進行第一次化學治療。(剛為他開刀的這位醫師與85年為他診斷的醫師觀點不同,第一位醫師比較重視病人的整體感受和生命品質,而現在這位醫師則態度相當威權,且完全不能體會病人的苦。〉想不到公公的身體對化療的承受能力比我們想像的更糟,十二天不能吃、不能排、不能行動,又全身疼痛。
期間我們回門診找醫師求助,他卻態度冷淡的表示無能為力:
「我開了止痛藥,他不吃當然不舒服。」
「他不是不吃,是完全無法吞服。」我們替父親感到委屈。
「那我也沒辦法,這種病,你們能有什麼期待,本來就是會越來越糟」
聽到這兒,我的心一陣酸、一陣疼,好難過,不懂為什麼?這位技已窮卻仍威權的醫生,在做化療之前是那般強勢的鼓吹著我們:「你們不做看看,光聽人家說,在那裡窮擔心,你們也不是醫生,我們看多了,化療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嚴重,假如我是家屬,至少會先作一次,看看情況再說。」聽起來蠻有道理,公公也就立刻被說服。想不到結果是——聽話的病人有苦說不出……。
出了門診室,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我不懂,假如醫師早已判定疾病的治療已不能有所期待,那為什麼要例行公式般的作化療?為什麼在他不能吃喝的狀況下,作為醫生的人不能給予其他緩和的痛苦處方?帶著難過與納悶兼不忍的心情,回家自己動手幫公公點滴解毒。一兩天後,化療的毒素已不再威脅公公的作息,他也恢復開朗的個性,沒有痛苦的時候,他總是自在歡顏,表情好看極了。
公公的個性就是這麼簡單、明朗、獨立。喜歡唱歌,歌聲輕鬆,台風大方自在。也頗有美術天份,喜歡摸摸樂器、手工很巧,是屬細膩又精緻的男性。平時很注重儀容,談吐風趣,喜歡活潑熱鬧的氣氛,經常和我一起參與活動。我想他若不是受了成長環境的限制,應該在藝術方面會有所成就。
雖說公公生性樂觀幽默,常常在沒有苦痛的時候就忘了自己的病,而哈哈哈的大笑。但我們畢竟不能因此欺騙自己,他年歲已大,又是癌症末期,許多現實的過程會一步步逼近。最不忍他一日日的消瘦,體力元氣漸漸乏損。疼痛藥劑量慢慢的增加,偶而還得依靠一點嗎啡,才能暫時緩和肉體的痛苦。偏偏他的精神很好,腦筋非常清楚,求生慾很強。思路活潑與處事細膩的特質,使他不輕易相信別人的經驗。又因他的手頗靈巧,凡事喜歡參與,偶而會看不慣別人所作為;面對許多生活小事,有非自己動手不過癮的需求。有時候,照顧他的人因擔心他的安危,沒讓他動手,反會讓他覺得受挫而挨他的罵。七十幾年的社會經驗與根深的價值觀,使他很難面對生命「退休」的現實。心有餘力不足的現實挑戰,更是殘酷。越是意識到生命有限,越是難放下心,以致身心都極為艱苦。他的自在容顏不知何時已變了臉,那是我所害怕面對的—「憂苦的臉」。
87/2/9帶他接受兩個月的生食排毒療程,吃生菜、生穀粉(特製)、蔬菜汁,按摩肚子、淨腸、灌小麥汁等,為排老舊宿便及淨化血液質。這期間親朋好友來看他時,都覺得他的精神很不錯,膚質也乾淨多了。可是,4/21因腰酸腿軟無力上醫院檢查時,卻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胸和腰椎。為緩和症狀,醫生建議馬上作放射線療。就從這一天開始,公公的心情極度不安,情緒不穩、煩燥、罵人,同時經常要求我把兄弟妯娌們都找來。看到他陷入人間地獄般的身心煎熬,一是不忍心,二是深感無力。他佛也不唸了!理也不想聽了!只想罵人!怎麼辦才好?
在陪伴的過程中,我不斷思考的問題是:假如我處於公公現在的狀況,我會怎麼樣?我需要些什麼?理論上要放下總總罣礙,明白生死的道理,勇敢面對生命的關卡。然而,這些容易作得到嗎?在身心煎熬下還能兼得瀟洒或平靜?
我們知道他的痛苦已不能忍受,同時有著強烈的不安和恐懼。身體的痛苦尚有醫生的藥物可緩解,心靈的苦呢?何處有良方?至此,所有家人除了陪伴在旁,無奈的對望,實在無法使公公的心情有所安頓。尤其公公的宗教信仰不深,三、四個月前才促成皈依,鼓勵他正式成為佛弟子、學唸佛。但他總還是不習慣,一方面是佛法不深入,另一方面是自己覺得不自在。他說:「較早,我都沒唸佛,現在病了,不舒服才求佛祖,怪怪的。」我除了想辦法讓他多親近法師,多瞭解唸佛的好處之外,就是把唸珠拿到他眼前,提醒他或陪他唸佛!然而,他的佛緣畢竟未俱足,總還安不下心來!如此對生命沒信心,對未知的未來又恐懼不安,對僅有的現在只想牢牢的抓住一些什麼?比如他有一次就曾對我這麼說:「就是知道日子不多了,現在若不照顧,以後就顧不到你們了!」就這樣,他的心理有著各種牽掛和拉扯,而現實的身軀又漸漸不得掌控,那不是度日如年的受著苦刑嗎?生命為什麼要受這樣的苦呢?
不忍他受苦!不想放棄任何可能突破的機會!我們開始考慮捨近〈高雄聖功安寧病房〉求遠〈花蓮慈濟心蓮病房〉。以公公的性格特質作整體評估,就身心的緩和療護,我們相信任何安寧病房都能讓他過得較為舒適。但若就他的精明頑固與不信邪的特質來預測,恐怕沒有大量無私的愛、足以說服他的醫療設備、加上契合他的宗教環境,想必是難以使他心服口服,而得身、心、靈安頓。
感恩家中全體成員在決定重大事情的時候都能團結一致,雖說其中有兄嫂因公務或教職在身,不方便自由的來往於花蓮、高雄或嘉義,而有所顧慮。但終究還是選擇對父親最有幫助的所在。感恩公公欣然的答應:「好喔!我也有捐錢,可以來去看看那裡的設備」,面露希望的接受另一個環境的挑戰,好像那是他所期待和能夠得到安心的地方。此後的兩天,他神情較為安定,偶而會問問飛機班次及準備事宜。我擔心他不習慣素食,特別跟他來個預告:「到了慈濟,醫院伙食、餐廳、福利社都是素食,若要吃葷我們必須自己準備。」沒想到他竟非常爽快的應道:「不要緊,我們一起吃素就好。」由這種種表現,我更加確定「慈濟」對他來說,必有特別的意義。
飛花蓮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雜記本上這樣寫著:
(台語發音)
11:20也飛機欲起飛
載咱從此邊飛過去彼邊
彼邊有真濟人伸雙手直等你
希望你身驅的病痛到彼邊就無去
希望你心內的不安到彼邊會消失
11:20也飛機欲起飛
彼邊有真濟新經驗等你去體會
11:20也飛機欲起飛
親像欲率你去外國讀冊
未完(續下篇)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