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熱度在幾次的寒流中漸次消退了，天空滿布烏雲的日子越來越多，覆壓在廣袤的平野之上，給人極負面的糾結情緒。尤其在這時候，經常會在夜半聽聞遠方一聲聲的警笛聲，或是救護車聲，聲聲催人。
暑假過去，本來是心情極為輕鬆的。在秋季裡陸續地發生許多枝枝節節的事，裁斷了，卻忘不了。忘了的事，卻又若有巧合地在某些場合被觸發，不停的回想。關於感情、人情、短期的任務、未來人生等等，於是常有孤獨、無奈、挫折、憤怒、喪亂的感覺。大學已過了一半，回頭看來卻好像原地踏步。揉合這些複雜的情緒，加之以強自壓抑以面對人群的桎梏，莫名卻又熟悉的焦慮感遂常常搖動我的心情。如獨行回家，走在機車停車場，四下無人，兩旁的行道樹間歇地落下葉來，在空中旋轉，最後躺在寂靜的一角。默然無語，此時已忘了當下所想的是什麼，然而應該是關於過去的事吧？在那樣的情境裡，對於冷冽、沉靜、寂寞的情緒已經不再加以抵抗，甚至也不願避開。
下午一點之後沒課，於是回家，屬於我的空間，遠離吵雜人群的一個地方。開門，放下了書包就往浴室裡洗臉。水也是冷的，卻好像沒那麼凍人。我擦乾了臉，照個鏡子，想起某位老師曾在某天早上跟我說我變成熟了。我半信半疑，看了鏡子，還是懷疑。外表上，也許是有那麼一點，氣質我想是一點也沒有。走進房裡，愕然發覺陽光已從層雲中透出頭來，穿過百葉窗，溫柔地烤著磁磚地板，發出鱗片的光澤。風聲颯颯，外面還是很冷。因為陽光的關係，使得白色的房間明亮了起來。灰塵在光束間游移，我注視著它們的飄落，一些遺落的記憶如脫韁之馬般，竄入原本平靜的腦海。
最多的還是關於那一連串無休止的惡夢的記憶，從原本的懵懂無知，到抗拒，在無可自拔中譴責自己，最後放棄抵抗，曲從臣服。一度我曾立誓要記住這些事，也曾在刻意疏遠中，潛意識地將這些記憶剝去。它像游擊隊一樣尋找機會，一擊便要我動搖。我彷彿能聽見那可怕的譴責聲，來自內心最嚴厲的審判，正瘋狂的肆虐我的內心。我站在窗前，陽光的角度開始避開對面高樓的阻礙，強力地照耀著這斗室，光線曲折反射，我卻感覺愈發地冷。寒風似乎抓到一個破綻，從窗口鑽進來，百葉窗輕輕晃動，氣溫似乎又更下降了一點。我仍凝視著那些飛塵，看著它游動，在光束下生，在光束外匿跡，忽而在左，忽然在右，看似不由自主，彷彿又有一種規律的搖動。灰塵在光之間，起舞、游走、扭動、明滅。
後來不知怎的就在床上睡了，依稀記得是兩點多睡的。醒來已是五點時分，陽光斜傾的又被大樓給遮住了。然而空氣卻沒有特別寒冷的感覺。躺在床上，看著刷得粉白的牆壁，有點悵然。在夢中遇見很多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忘記他們做了什麼，只知道我總是在夢中追逐著一個人或一樣事物。從很久之前，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作夢有一半以上的機會會做追逐某樣事物或人的夢。不知不覺又想到現實的事情。這週要為報告而開會，我真的做得出來嗎？要參加系上的活動，會不會很無聊呢？有樣作業還沒構思，而期末又快到了，該找個什麼時間來好好做呢？越想越多，關於未來的事也想了一遍，依然是沒個頭緒，太亂了。
窗外狗吠聲四起，也許是巷口那幾間小工廠的狗在吵架。於是又想起當初在山上犯的那件錯事，關於被我遺棄的牠。正當譴責聲要響起時，吠聲又停了。窗外風聲也停了，隔著玻璃窗與百葉窗。室內又陷入一陣極寂靜的狀態。說是無聲，然而仔細一聽，卻若有似無的有一些唧唧聲。去年寫札記時，在山上的舊居，也是一樣的情境。隔著玻璃窗、沒有風聲、一個人、傍晚、年底、冬天。那時我在陽台，從八卦山上眺望彰化平原，林濤與松潮從山的另一邊拍打了過來。比基隆的潮水，還要更不留情地過來了。穿過遼闊的彰化平原，竄進小巷的時空中，迷了途，遂發出嗚咽的哭聲。煙火聲從遠響起，在北風猛烈的撲擊中，依然有些人熱情無限，滿懷希望朝向現在已經行將逝去，但當時仍未到來的新年。那時候還在讀著《說文解字》，現在連老師都回東海了，想見一面還得跑一趟。
心中遂有了一種傷時，一種懷念曩昔的感覺。彰化，這個暫時駐足的生命的一站。我因為以前的目標，已經待了兩年了。高中指導我寫研究計劃大綱的歷史老師已經當完兵回基隆正式任教了。推甄時挾著不算太厚的資料夾，在面試室外徘徊的我，已經把這間曾經讓我戒慎恐懼又滿懷期望的系館當成有如自己的家一樣。入學時也曾焦慮地問自己，我真的來到了這個地方？真的要在這待四年？想到這，不禁又泛起一股笑意。不是才和學弟妹去日月潭玩回來沒幾週嗎？當時跟現在真的差了很多。那天老師跟我說的變化，真的有那麼一點。
去日月潭的那天，我有點忘記自己已經是大三的，看到澄靜的湖水，還是忍不住將手伸進去，感受那高山湖泊的神秘與自然。蹲在岸邊，看著水天兩色，幾抹白雲在兩邊映著，簡潔有力。那已經是夏天的終響了，蜿蜒的山路，碧綠的湖面、藍白兩色的天空、連綿的綠樹、暖暖的氣溫，似乎還有一些蟬聲與水聲。沒有霧或煙嵐之類的，逶迤的山崚在強烈的太陽光下挺立著。山下是曲折的谷灣，泊著幾葉扁舟，在湖岸與山崚緩緩交錯之間，無聲地漂著。不知道是怎麼產生這樣富有無窮想像的造景？怎能擺得如此的和諧、完美？我沿路受到風景的觸發而產生強烈的撼動。就這樣的姿態剛好，向遠方沿伸過去，兩旁的山崚在視界極遠處結合，將日月潭拱著，讓天空照映。
安靜似乎是這一切的交點，我躺在床上回想著。當我全神貫注凝視著自然的美景時，以擴張的想像力觀察這一切顏色、架構、曲折、空間的和諧的公式。美好的記憶依然存在，不好的記憶也在，它們之間應該是一些機緣存在。我從床走到陽台，探頭看了一下夕陽，它在平野上的雲層間滑動，天空的顏色詭譎地改變著。不停地向著我變化著，也在對著我遠去，沉入迢迢渺遠的地平線一端。就這樣在陽台我對著夕陽送別，有點惋惜，感覺有點膩的多情。我想它也是在向我告別，表面上有些無情，有點嘲弄，但又有些沉著的感覺。於是那些憂心忡忡的情緒，頓時變得有點無謂，有些徒然，無聲地向著已經沉入地平線的太陽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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