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裡的日子
【聯合報╱張系國】 2008.09.18 02:54 am
趙寧是個天性醇厚的人,兒女妻子兄弟朋友都愛他敬他,即使離開了也該是滿心喜悅的。因此我也不想說些感傷的話,只用回憶的片段來紀念我們那些快樂的日子,那些在陽光裡的日子……
趙寧和我服兵役時同在一連,睡上下鋪。慢著,不健忘的讀者也許記得我提到過,劉兆玄和我服兵役時同在一連,睡上下鋪。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否我得了健忘症?
讀者請不要心慌,兩者都是事實!我大學畢業剛到憲兵學校受訓住的是大營房,報到時就碰到一個講話溫文爾雅的大個子,交談後才知道原來是趙寧。我倆都在台大,應該是同學,但是因為他在政治系,不在校本部,所以居然在台大時沒見到過,卻在憲兵學校認得了。等到編好號數,那就更巧了,不僅是同連,而且是同排同班!趙寧個子大是班頭,然後是殷允弟,然後就是我。但是在營房裡我們同樣是單號竟然睡上下鋪,也不知道營部是怎麼排的。至於兆玄,則是在分發到部隊後才睡上下鋪,所以並沒有矛盾。
一同受訓的預官裡面真是人才濟濟,除了趙寧、劉兆玄,還有阮大仁。趙寧畫漫畫、兆玄畫油畫、大仁能文又寫得一手好字。我們這些人上課都愛耍寶,憲兵學校的教官對我們真是頭痛極了。趙寧畫漫畫速度很快,幾筆就將人物勾畫得活靈活現,憲兵學校的教官都成了他的模特兒,學員就把他的漫畫傳來傳去。他個性溫和,很少和人爭執,所以我們很快就成為好友。
兆玄聰明絕頂,年輕時善寫武俠小說,筆名是上官鼎。後來當教授、做研究、幹大學校長、當交通部長,都很有一套。服兵役分發到部隊後我們同在一連,睡上下鋪。每逢周末我下值星回家去,他老弟就來陪他,睡我的床。其實兆玄何需弟弟陪伴?真正原因是兩人乘周末躲在營房裡合力趕寫武俠小說,哥哥寫十三集,弟弟就寫十四集。等我周日晚上回來,兩人已經完成兩集小說,筆快有若此者。但是就因為如此,所以小說中的人物往往死去活來:在前一集裡明明死去了,後一集又死而復活。大仁更是活寶,離家到了軍中,中午他會自己拍著自己午睡,一面嘴裡還念念有詞:「大頭睡吧,大頭睡吧。」當然他醒過來絕不會承認的。
但是我也不能笑別人。服兵役時我只計畫做兩樁事:第一樁事是讀完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原文版,第二樁事是練好小提琴。《羅馬帝國衰亡史》倒慢慢啃完了。至於小提琴,原來是同班同學吳復立的德國製名牌小提琴,後來他半賣半送給我。我不好在營房裡練琴,找來找去發現營房旁有一棟分開的柴房,躲在裡面練琴完全不會吵到別人。誰知我練了一個月後,連裡的弟兄公推一個老士官和一個充員兵來連部請願。原來柴房後面是公廁。自從我在柴房裡「殺雞」,弟兄們都得了便祕症。本來快要解放了,聽到「殺雞」聲一寸寸又縮回去。所以連長親自來勸我不要在柴房裡練琴了。朋友們知道了都大笑不止。
服完兵役後我們先後出國,我到柏克萊加州大學,兆玄去了加拿大,趙寧隔了幾年才到明尼蘇達大學念傳播。不時趙寧來看我。那時我已結婚,老婆看他一表人才,就動念想為他做媒。他們福州人親戚又多,她有一大堆表妹排了隊等她介紹。不料趙寧並不領情,每次老婆設下「陷阱」他就找機會逃走。我另外一個同班同學湯于山也是這樣。後來老婆反而怪我,怎麼結交的朋友都這麼不合作?其實趙寧和湯于山都是害羞的人。湯于山裡外如一,從三百公尺外一看就知道是害羞的人。趙寧則表面隨和,用詼諧的言語和文字來掩飾他害羞的天性。
若干年後趙寧回到國內,居然克服他害羞的天性,在電視台主持節目,一個接著一個沒有斷過。每次我回國去趙寧總會邀我上節目。其實大家都忙,這也不失為老朋友乘機見面的好辦法。記得有次趙寧在主持一個有關網路的節目。那時網路剛剛興起,趙寧的節目好像叫做《網路大玩家》,所以他一定要在一家網咖實地錄節目。那時好像還不叫網咖,不知道叫什麼。想不到攝影師打開水銀燈,立刻就炸了。趙寧喃喃道,要拜一拜何方神聖才行。我笑他都什麼時代了,還這樣迷信?趙寧被我說得沒法,只好繼續錄節目。攝影師打開水銀燈又立刻炸了,如是者三。趙寧看看我說,系國你是學科學的,我知道你會笑我迷信,不過今天我們不拜一下這節目就錄不成了!他點了香拜了何方神聖後,果然就一切平安無事。我以往不信邪,這次卻不能不信,但是當然還是可以想法提出科學的解釋。
前天到波士頓開會,晚上在旅館裡上網,看到趙寧身體不適的消息,還想到又好一會沒見了,十月回去打書可要找機會聚聚。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再上網,趙寧竟然已經走了!
有一首老歌〈陽光裡的日子〉(Seasons in the Sun),原來是法文歌,後來改成英文歌才大紅特紅。這裡借來送趙寧。這歌一共有三段。第一段是對好友說的。自己走了,朋友不見得時時想到自己,所以說:「你想起我時,我就在那裡」。第二段是對爸爸說的。爸爸當然永遠會思念自己,所以說:「你看到各處的孩子時,我就在那裡」。第三段是對女兒說的。女兒卻是自己所割捨不下的,所以說:「我好希望我們都在那裡」。每次聽這首歌,聽到第三段我就忍不住落淚。天下最難的是骨肉分離啊!但是趙寧是個天性醇厚的人,兒女妻子兄弟朋友都愛他敬他,即使離開了也該是滿心喜悅的。因此我也不想說些感傷的話,只用回憶的片段來紀念我們那些快樂的日子,那些在陽光裡的日子。
【2008/09/1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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