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夢的時代
漢寶德 (20080710)
進到屋裡,像進到樹林搭建的房屋一樣,富於空間的懸奇美。正規的建築師既不可能有此想像的自由,也不可能有此隨意搭建的勇氣。
廿一世紀的建築走到哪裡了?我們該朝哪裡走?
在我年輕的時候,稱呼現代主義的大建築師是「大師」,主要的原因不是他們的作品可供我們學習甚至抄襲,是因為他們的心中有「人」。他們並沒有以突出建築的造形來為自己塑造形象,而是要為廣大的民眾服務。他們努力追求的是時代的精神,創造的是文化的語彙。這一些在今天看來都太「一般」了,太平凡了。到他們先後去世的上世紀中葉就被年輕一代感到厭煩了,於是建築進入一片混亂之中,直到今天都沒有恢復秩序。
自七○年代開始,後現代的建築師要以復古來平衡現代,以地方來牽掣國際,以雜湊來取代整齊,雖然令人理不出甚麼頭緒,但我知道他們的心中仍然有「人」存在。只是他們心中的「人」不再是廣大的需要房屋居住的普羅民眾,而是城市裡的小資產階級及他們的感情寄託。在這種背景下,他們的頭腦孕育不出甚麼大理論,但自我辯解、自圓其說的論述還是寫得出來的。大家似乎在等待新的建築理論的出現。
他們等到的卻是理論的徹底瓦解。
他們找到哲學界的解構理論,就一知半解的扯上去了。但是要把一個解釋當代人類文明的抽象理論,扯到人類生活環境的建構上,要使大家聽明白都不容易,不用說形成潮流,為建築界稱頌了。這些人稱不上大師,因為大師者,大家的老師也。他們所努力追求的,正是當年現代建築所排斥的譁眾取寵。
破壞秩序的非建築
若說這些解構大家心中沒有「人」也是不公平的。這個「人」指的是商業掛帥的時代中的消費者們。最醒目的一派是來自南加州,以電影佈景文化為背景的太空垃圾派。不遑多讓的另一派是來自歐洲,以貴族獵奇文化為背景的精緻玩物派。前者以畢爾堡的古根漢美術館為代表,後者以杜拜的帆船旅館最拉風。它們都是高科技的產物,是高收入者的樂園,小老百姓則跟著起鬨,在一飽眼福之餘,拚命的鼓掌叫好。
當代建築走到這一步,建築師只顧出怪花樣,以吸引媒體來傳播,創造更大商機,早已懶得談甚麼理論或論述了。因此當我看到北美館展出伊東豐雄「衍生的秩序」時,不覺眼前一亮,終於有人在出花樣之餘,想起論述來了,他是怎麼自圓其說的呢?
從這次展覽的文字中,我再三揣摩,大概可以看出他的意思,所謂衍生的秩序是從自然物的形象,經圖象化後重組而得的形式。如果真是如此,這種論述就顯得太淺了。自然形象的圖象化在西方建築史上已經出現過了,那就是上世紀初的「裝飾藝術」(Art Deco)風潮。伊東先生是一位富於創意與活力的建築家,他走的路子事實上是本世紀初正在流行的裝飾風格的復興。與上世紀不同的,是今天有高科技的幫助,如虎添翼,把自然形象的圖象做成立體的空間與龐大的造型。我為這類建築起一個名字,「裝飾建築」(Archi Deco),當請讀者們指教。同類的作品在高雄的表演藝術中心建築的得獎作中已見到了。
這是當今建築的大趨勢,從自然中找靈感,要破壞秩序,並不是建立秩序。使我覺得今天的社會實在忍受不了秩序帶來的平凡與寂寞,非追求視覺刺激不可,要把自然中的紊亂與隨機用在建築上,創造血脈賁張的驚奇感,這其實是一個非建築的時代。
既然這樣,建築還算得上一個專業嗎?它有必要非建築教育完備,考取執照才能為社會服務嗎?
今天的大建築師只是一個形的創造者(Form-giver),他的其他專業知識都失效了。他不再考慮功能,那原是他的專業;又無能力解決結構問題,他對高科技所知有限。這使我覺得他們在做的是裝飾的遊戲,既無大道理,又無論述,是一種昂貴的紀念碑式作品,為了他們自己。也許為了業主。
既然這樣,還不如鼓勵素人建築家的創作。
這樣使我想起不久前看過的「伍角船板」來了!
說來慚愧,我知道這個連鎖餐廳的時候,「伍角船板」已經是名聞海內外了,九五年十月號的光華雜誌描述這分佈全台一系列的餐廳建築為「台灣建築史上最令人震撼的篇章」。當然了,寫這篇文章的作者一定不是建築界的人,因為台灣的幾份建築雜誌我每期都翻閱一下,卻從來沒聽過有這些建築的介紹,不用說它們的創造者了。很明顯,建築界並沒有受到震撼。
與生俱來的建築師
幾個月前到南部一行,與幾位朋友在新營看建築基地,帶隊的主人領我們到當地的「伍角船板」午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此類建築,心頭不覺一震。這就是所謂素人建築吧!自書本上,我知道世界各地都有極少數熱愛建造房屋的外行人,由於不同的理由掌握到建屋的機會,把自己的夢想建造起來。他們是勇於做夢的人,想像力豐富,沒有受過建築訓練,因此在思想上沒有束縛,可以為所欲為,這樣的建築通常都異乎常規,富於裝飾性,是很有視覺吸引力的,沒有想到,在台灣居然也有這樣的人物出現。經主人介紹,才知設計者是一位美麗的女孩子,而且有機會在各地建了六所,而各有特色!那麼,即使不是建築史上的奇蹟,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建築奇聞吧!
這樣的建築長於裝飾,也就是想把建築與藝術結合在一起,在骨子裡有Art Deco的精神,所不同的,它不顧及建築的原理中,結構體系的重要性。正規的建築師基本上是立足在結構工程上求表現,素人建築因不懂結構,把工程當成支撐的工具,只是不得不依靠的架子。所以我所看到的新營店,外觀是把柱子包成一群粗大的樹幹。樹幹的表面則用彩色馬賽克或貝殼編成圖案創造富於想像力的樹皮。與Art Deco的設計家一樣,他們習慣於在大自然中尋找靈感,而不願屈從工程師習慣的幾何秩序。
進到屋裡,像進到樹林搭建的房屋一樣,富於空間的懸奇美。正規的建築師既不可能有此想像的自由,也不可能有此隨意搭建的勇氣。與我們同行的姚仁喜也不禁頻頻拍照。哪裡來的那麼多枯木或漂流木,大小不一的窯底磚,可以塑造內部家具的自然質樸的風味?
屋裡到處都有雕刻品與古民藝品,柱子邊躺著的是一個人形大小的陶俑,連廁所的洗手盆也由陶俑捧著。問起來,這位女設計師,謝麗香小姐是一位自修出身的陶藝家,店裡用的盤碗之類也是她的作品。我真不能小看她呢!
也許是主人刻意的安排,我們看到了這位謝小姐,這樣一位亮麗的女孩子居然能有毅力實現建築上的夢想,超過了大部分的建築師,實在匪夷所思。她陪我們午餐,在漂流木製的大餐桌上侃侃而談,使我覺得,她才是與生俱來的真建築師,我們不過是建築行業的奴隸罷了。
使人感動的建築服務
她的出現勾起我年輕時的一段回憶來了。在一九七○年代,我在東海建築系教書,同時做些建築工作,忽然厭煩起來,覺得建築實務與夢想之間差距太大了。因此用幾年努力積的一點錢在湖口一帶買了一塊林地,準備離開學校,學素人建築師,自己造一所夢中之屋。我想丟開建築的理論,走入未知的世界,誰知為了接踵而來的一些俗事,二十年後有空閒下來,眼看進入老年,這個夢也圓不過來了。回顧自己的時代,我未免太不能「想到做到」了。這位勇敢築夢的謝小姐是我所不及的。
新營的這座「伍角船板」合我的胃口,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它除了大膽包裝結構體,勇於創造空間之外,它的民俗味、那些老石刻、車輪子、古家具、多些思古之幽情,是我在鼓吹古蹟維護的時候就很熱中的。還有,這座餐廳與公園的關係很理想,坐在室內自然有一片綠意,好像是樹林裡的一個茶座。因此這也是合乎當代建築理想的。
謝小姐的作品最大膽的是在台北市內湖的伍角船板。她發揮了作為雕刻家的才能,沿街站著兩個巨大的長髮女郎的身影。室內則是一個山洞一般的、鬼屋一樣的魔法空間,裡面還有河流與蘭嶼的小船。很富想像力,但對我而言未免太虛幻了些,童話味濃了些,距離現實人生太遠了。
然而從「伍角船板」,我看到當代的專業建築與素人建築間的某種時代的契合,使我覺得非建築的時代的到來。建築家也許應該擺脫對社會重責大任的心理負擔,丟掉永恆價值的尋求,回到造形藝術的源頭:憑著想像力,創造視覺的夢境。不必找理論,不必有論述,只要感動人就可以了。
當代建築師挾高科技與最新材料之助,突破一切樊籬所塑造的,是龐大動人的奇觀,把Art Deco的遊戲轉變為未來世界的實境。謝小姐以一己之力,用傳統的技術,手工所塑造的夢想天地,幾乎是殊途同歸的,歸結到感性世界。這就是二十一世紀人生的理想吧!
我猜想未來的建築界應該分為兩種建築服務,一是傳統的為解決居住問題的建築師,處理一般功能空間的設計,一是藝術家型的建築師,不必專業執照,專門在工程師幫助下創造使人感動的造形或空間。這樣就可以滿足現實的需要與時代的渴求。至於小市民的夢想就要靠自己自風尚中設法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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