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芝颱風來襲的前一天晚上，二姐突然來電說父親隔天會南下高雄，我說〝不是下週大夥兒回彰化給他過70大壽生日的嗎？〞...〝他就說已經請好假決定明天就下來〞二姐回答。〝那...媽媽有沒有要一起來？〞，〝她身體不舒服...〞我聽了之後又陷入這幾年來時常感到的不安...與無奈。
母親三年前中風與淋巴癌，原本台大醫院宣布她可能撐不過半年，在台大化療的情況時好時壞...，這些年來多虧二哥長期在身旁服侍看護，還有大姊與大姊夫在台北的人脈關係幫忙安排...母親的病情終於奇蹟似的漸趨穩定，回到彰化老家休養之後，很久沒有像這次那樣不舒服。
雖然我和二姐都建議二哥要帶母親再北上檢查，但一想到她老人家要到醫院去受苦～光一個例行的抽血檢查找不到血管...就夠母親受的了，更別說是治療...大姐與二哥都表示不必了...我無言以對。
想到二哥長年照顧母親...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且有燥鬱症，我心裡就有百般的虧欠與不安...二哥沒結婚也無法工作...就為了不眠不休的照顧母親的病，長期睡眠不足以及面對母親的脾氣...好幾次都快瘋了，甚至曾想過放棄～和母親一起從醫院跳樓結束這場苦難。
幾年前我在台大舊病房的走廊上和二哥討論〝我們有權決定母親的生死嗎？〞〝該讓她繼續受苦下去？還是讓她早日脫離病痛的折磨？〞...當你在病房看著親人因化療而掉光頭髮，聞到藥味就想吐，毫無抵抗力的痛苦模樣...幾盡絕望的眼神...頓時體會到生命走到〝活一天算一天〞的無奈。
隔天中午，父親搭火車來，先到二姐家；我開車去載舅舅、舅媽，在五福路國軍英雄館的黃鶴樓餐廳與二姐的家人們會合，為父親祝壽和提前過父親節...印象中...這是三十幾年來我第一次開口對父親說〝生日快樂〞、〝父親節快樂〞。
午餐的話題，小舅滔滔不竭的訴說著高雄上次輕度颱風水災的"盛況"，我則是和二姐的兩個雙胞胎小朋友邊吃邊玩...，二姐夫體貼的為父親叫了一瓶山多利Whisky，氣氛顯得格外融洽，很少仔細的看著父親臉上蒼老的痕跡，在長輩們飲酒談笑聲中，我就像一個旅行團的司機～唯一的差別只是同桌用餐罷了。
用完餐，父親說隔天還要上班，可能晚上就回田中，我就載舅舅與舅媽離開，父親搭姊夫的車回去拿行李...我回到家之後，父親打電話來說〝我要去屏東，你有沒有空？〞。〝去屏東哪裡？〞我直覺的回答，他敏感的回答〝你如果有事就不用了〞，我立刻意會他那典型獅子座的老大心態與自尊，於是我打電話跟公司老闆取消傍晚的網球賽。
父親上車之後，我問他要不要把行李放後座，他抱著胸前墨綠色的老舊手提袋，一手拉著車門上的握把...這景象很熟悉～我第一次坐女人開的車時就是如此不安的模樣...^^a
過了澄清路進入台1線省道之後，他才比較定神下來。我沒有問他要去找誰，到屏東市區還是屏東縣。只見他從包包的暗袋搜出他的老花眼鏡，翻著一小本密密麻麻的電話簿，若有所思的找尋要聯絡的人名與號碼...我幫他撥了行動電話，只聽到他跟對方說要去看看對方的母親。我突然有個不合場景的奇想～想像我是老年的他，正要自己的兒子開車，載我去找尋那年輕時的老情人。
在屏東車站附近繞了幾圈，找到一個機械修理廠，他叫一個50多歲的男子帶路，繞了好幾個巷道，車子勉強停在空地，走進狹窄的防火巷，眼前一片違建平房。那50多歲的男子呼喚〝阿母〞出來，房後嚴重的咳嗽和吐痰聲，一位80多歲的老人家一步步滑著輪椅出來...手腳幾處裹著繃帶。父親才跟我說，她是祖母的妹妹...要叫姑婆。
祖母生下父親之後，爺爺就去世了，祖母改嫁，她有許多兄弟姊妹，所以我們家北中南部到處都有親戚。歲月不饒人，許多長輩都已經過世，祖母三年前走了之後，父親有空就會到處去走動。長輩們聊起多年的往事，一人一根煙，兩個褟褟米大的狹窄客廳頓時煙霧迷漫。
姑婆與表叔都笑父親路癡，來過幾次居然就忘了路。父親解釋幾年前都是搭火車走路來的，這次開車來就想不起來了。說著說著，父親就自我解嘲的說，每次一有空他就到處跑，事前也不看時刻表直接到車站，鄰居看他帶著行李出門禮貌的問他要去哪兒，他總是回答〝不知道〞，人家都笑他頭殼壞了。
他接著解釋，〝我到了火車站，會問售票員最近的一班列車是北上還南下？如果是北上我就上台北；如果是南下我就到高屏，所以你問我要去哪裡，我真的不知道啊！〞，他是自豪同輩份當中，最勤於拜訪南北各地親戚的晚輩，而我只注意到，我是不是遺傳到他的隨性？
找尋原來的路繞出去，來到屏東市大馬路上的一家中藥行，這是另一個我第一次知道的親戚～表姑。姑丈與表弟親切的泡茶招呼我們，表弟很健談，一旁的我仔細聆聽父親滔滔不絕，從日據談到兩蔣時代；從某個表叔被抓去南洋充軍談到國民黨的腐敗；批評數十年下來某座廟越蓋越鼎盛，而另一座廟卻數十年不變的貪污事件。
姑姑熱情的把我們留下來吃晚餐，表叔下班也過來一起喝酒大聲談笑，話題就談到這幾個表兄弟姊妹誰現在最〝快活〞～誰家兒孫滿堂，誰家娶媳嫁女沒通知。
姑姑笑著問我〝你爸去年不是說要請大家喝你的喜酒，怎沒下文？是不是偷偷娶了沒讓我們知道啊？〞我傻笑不知如何回答。心想〝...這輩子你們可能喝不到我的喜酒了...88年公證結婚...89年離婚的事沒讓大家知道...爸...你就別再想何時補請的事了...〞。
接著表叔與姑丈都說父親最〝清〞～沒煩沒惱的，這下子父親就拉大嗓門，開始抱怨他這幾十年來的委屈與煩憂，但他心中的滿腹辛酸，卻礙於許多複雜而細微的事而不足以對外人道。眼前這七十歲老人大聲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的抱怨，內心有如野獸般的嘶吼，我想，這樣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從年輕種田，待鐵工廠、當捆工，到處擺地攤，從沒好日子過。從小我的印象，卻都是母親一個人靠擺地攤賣衣服把五個小孩養大，父親在母親口中只是一個會打老婆的酒鬼、賭鬼...，賣田地自私而失敗的男人。
而大哥更是青出於藍，母親的大半輩子積蓄，二三十年來被大哥予取予求花光了，前兩年聽說大哥拋家棄子，大嫂步上母親的不歸路，一個人撫養三個小孩。二哥在年輕時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愛人阿嫁別人之後就一厥不振，整天游手好閒，吸食強力膠迷幻藥，直到母親病倒，他負起照顧母親的重責大任。還好大姐二姐都有好的歸宿，兩位姊夫也都是典型的好好先生，各自都有兩個寶貝子女，算是這個家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事。
隨著歲月的流逝，孩子們都成家立業，過往的紛擾隨著祖母去世，母親生病，這些恩恩怨怨在我心中也已經轉換成悲憫與無奈。我想，父親這一生也算是很打拼了，只是他的運氣真的不好；鄰居一棟棟房子蓋起來，隔壁的叔伯嬸嬸早就含飴弄孫享清福了，他還要背負長年的債務，在工廠輪班當警衛，而之前待的工廠還遷到大陸，他失業了好一陣子。
在子女心目中，他只是一個年邁需要奉養的無依老人。他感受不到子女的敬愛，除了平時每個月固定的生活費和每年春節的大紅包之外，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像這個家的老大。他交友廣闊，卻都是酒肉朋友；唯一能夠獲得慰藉的，大概就是常到親戚家走動吧。如果我是他，我也會期望我的子女在親友面前被誇讚，我也會希望親戚有難時我有餘力伸出援手，可惜，這一切都是他老人家的遺憾。
父親和表叔姑丈爭得面紅耳赤，將複雜的情緒隨酒精吞入腹裡之後，突然打住話題起身道別。他的舉止似乎刻意要掩住心中，多年無處發洩的積怨。他要我直接載他到屏東火車站搭車，我說〝我也要回高雄啊，我載你到高雄搭車〞，他微醺的說〝不必了...反正隨時都有火車...〞。
我在屏東車站前的圓環等候。他買了車票，還要等半個小時才有車，到了高雄還得轉搭莒光號回田中。他在車窗對我說〝你如果可以戒煙就戒，不然就少抽一點！像我這麼老了，再抽也沒幾年了...酒盡量不要喝〞。〝嗯〞我應了一聲。看著他背著那只行李袋的背影，在人群中淹沒，消失在我視線以外的候車室角落。
回程驅車在筆直的高屏大橋上，我回想這30幾年來，這一天算是與父親獨處最久的吧。沒有特別的傷感，只是情緒陷入低迷，大概是這二三十年來最深的感觸吧！
小時候會羨慕同學的家庭氣氛好溫馨，尤其幾個家境比較好的，每天放學或放暑假，我總喜歡去同學家裡玩。高中在外地唸書，放假回來也是到死黨家過夜。在左營服役時就在外面租房子了，好多年都是過年才回家一趟。〝家〞對我來說似乎沒有太大的意義，在外租了十幾年的房子，直到幾年前買了房子才有〝家〞的感覺～～自己的家！
在老家那塊泛黃的布料上，我就像一條線，早就將自己模糊地抽離。偶而回到彰化老家，除了探望母親的病，我還是往國中死黨的家跑。我不是孤兒也沒有悲慘的童年，但朋友都說我很冷漠，我總是淡淡的回答～～我只是比較沒有家庭觀念罷了。我沒有再婚的打算，也不想有小孩。對於孤獨我已適應，但不會慌亂無助。無人聊心事時，可以對自己說，還可以跟mimi說話，我會好好過的。
祝全天下已經或者即將為人父者～～
父親節快樂！
2001.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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