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久沒有感覺到夏天的香氣了。海潮的香、遠處的汽笛、女孩子肌膚的觸覺、潤絲精的檸檬香、黃昏的風、淡淡的希望、夏天的夢…。但是這些簡直就像沒對準的描圖紙一樣,一切的一切都跟回不來的過去,一點一點地錯開了。 ---
【 雨季剛過,空氣中還殘留著新浴後的清新氣味。圖書館前的天空,燕子不斷地盤旋著,左旋、右旋,旋出一道道完美的弧,旋出一圈圈自由的圓。
他抱著膝,坐在圖書館前的石欄上,仰著頭,注視著天上來回飛旋的燕子,諦聽著燕子丟出的一串串高音,嗅著大氣中瀰漫的清新芬芳…。又是春天了嗎?他瞇著眼想。這是來到東海後的第幾個春天啦?他搖搖頭不敢仔細去算,「…這些簡直就像沒對準的描圖紙一樣,一切的一切都跟回不來的過去,一點一點地錯開了…」他想起村上春樹在「聽風的歌」中這樣寫著。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張描圖紙,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是幾微米的錯動,和上週的自己是幾厘米的錯開距離,和去年的自己可能就變動了好幾寸…;他不知道如何來估算來東海前的他與今日的他之間的距離了。總之,那些在也對不準的過去被大度山上長年不息的東海風吹得八方飄散…。他不禁望望身邊那株已經結實纍纍的木棉。她已趨近成熟,現在她正凝神等待,等待一個最亮的艷陽天,等一陣最輕逸的東海風,然後,啵地一聲,飽滿的果實爆裂開來,純白的棉絮輕輕忽忽地浮在空中,「這土地我一方來 / 將八方離去」這是愁予的「偈」,她們將乘著風的翅膀,八方逸散…。
而他乘著什麼來到東海?他苦笑著。或許七月出生的他天性嚮往一片海洋吧! 】
在他把志願卡繳出後,才驚覺那一紙小小卡片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呀!細細密密的空白小格子裡用2B鉛筆小心翼翼地填滿夢想,唯恐格子圈起的夢想太過稀薄不夠清晰,又怕夢想過於輕浮,逾越方格的界線…;他早已忘了東海安放在第幾個方格中。
「你們學校很漂亮喔!」大考後回母校,國文老師的這句話是他對東海的第一個認識。
九月的仲夏,炎陽在空中正燒得熾烈,燒出了一整樹火也似的鳳凰花,他走在鳳凰花的艷紅下,走在舖滿整條柏油路的綠蔭上,走在東海大學校園裡,他走上大學生活的起點。一直到今天,他都可以很清楚的回想第一次來到東海的情景,但是直到今天,仍然無法用任何的詞語或文字來忠實描述當時的興奮、喜悅、悸動、滿足…。他第一次走近路思義教堂,第一次撫摸那澄黃的琉璃瓦,他溫柔地撫摩著琉璃瓦上的乳突;他第一次踏上文理大道的青石板,第一次享受文理大道上的雀鳴、蟬聲、綠蔭…,他第一次希望腳下踩的是沒有盡頭的道路;他第一次俯瞰東海,第一次發現竟有一個屋舍那麼謙卑的地方,房子幾乎全隱沒在綠樹後,他第一次讓東海風把胸口灌得滿滿的…。
然後,他對自己說「我會喜歡這所大學。我會愛上這所大學的…」
柏拉圖認為在物質世界背後,有一個真實存在的完美理型世界,他知道自己找到了心中的理型校園。
【 燕子歸巢了,倦鳥已飛盡,晚霞還沒來得及舖滿整片天空,夜色便無從降臨,然而他走下圖書館的石階,站上文理大道,他決心等待,等待白晝與黑夜的交會,然後文理大道兩旁沉默的燈如星光般亮起,鵝黃的燈光如星光穿梭宇宙無盡的黑暗一樣,也向文理大道外的未知挑戰,只是,星光可以超越時空、橫渡億萬年而來,那麼行列文理大道兩旁的星辰呢?或許,它們超越的是想像,照亮了愛情的彼岸…。 】
而在初來東海的那些日子裡,他熱切地去發掘這個美麗新世界的一切;他潛入松園撿拾松果,像隻貪心的松鼠;他在清晨的勞作時,站在約農路上痴看晨曦怎麼傾洩鳳凰樹上;在週日的早晨,慵懶地躺在床上數著教堂前畢律斯鐘的三十九響鐘聲,想像自己是上帝最虔誠的信徒;不同的時間裡,他走在東海不同的角落、清晨在約農路勞作、上午到T大樓上課、正午在紅林、午後則偎著教堂小憩、傍晚走到農牧場聞聞青草香,然後爬上牧場中的那棵樹,瞇著眼與樹與風一齊搖動,晚上他會來到文理大道,步上華燈初上的唐城,每每踽行在這幽暗中,他就會開始期待一名女子自幽暗中行來,或者兩人目光交會、或者她會嫣然一笑、或者只是天際一閃即逝的流星…,而他往往會選擇右方第二座的唐城拾級而上,徘徊在古老的闃靜裡,萬靜中只有他在迴廊下的踱步聲,他在等待,等待一場商時風、唐時雨,等待著一種不可名狀的…。
有一天他意外地讀到某人的詩句:「相思林很近 /我的相思很遠」那天午後他整堂課望著窗外的相思林怔怔出神,其實他自己並不知道想凝視些什麼,他只是默默地往林子最深處看去,碧綠的相思林除了綠還是綠、翡翠綠、橄欖綠、蘋果綠、染上暮色的綠、沾上哀悲的綠,然後,他發現迷失在一片綠光裡,他的瞳孔失焦、分不清楚孰為樹影孰為人影,光與影交織成網想捕捉飄忽不定的風…;他走在相思林內,仔細觀察像月牙的葉片,小心撫摸著爬滿地衣的相思樹幹,蹲下身撥開殘枝枯葉,想找找有沒有相思豆,但是遍尋不著,後來他才知道這兒的相思林是不結那種相思血淚滴不盡的相思紅豆。
突然,他覺得相思林是一種哀傷的存在,當時,不知道為什麼,他隱隱地覺得東海之中有一種不協調存在,有一無形的卻很重要的…類似氣質或是精神或是靈魂之類的…很快速地正在萎縮、枯竭、消失。
來東海後的第一個暑假大部分是在成功嶺上渡過,有生之年首次戴上鋼盔、穿上軍服、肩起步槍,那二十八天像老舊機器裡轉動遲緩的齒輪,他夾在齒輪被壓的扁扁的,然後明白了軍人不全是神聖的…。有回連上到野外操課,他驚訝地發現四周全是相思林,月牙似的葉片,覆上地衣的枝幹、迎風搖曳的姿態、一眼望不盡的碧綠…他以為自己回到了東海的相思林…。
【 夜幕低垂,路思義教堂在黑夜裡散發柔和的聖光,四方是祥和寧靜,心頭是澄明空靈,他不由自主地雙掌合十,闔眼默禱…,有人說教堂的形狀正像是一雙合十膜拜祈禱的手,但他想基督教的祈禱是用雙掌合十的方式嗎?他不知道…總之,是種崇敬吧!對偉大造物的崇敬,對人間至善的崇敬…,路思義教堂究竟像什麼?也許貝聿銘及陳其寬先生也沒有明確的答案吧! 】
有一陣子他對在東海的生活不滿意起來。他自信自己幾乎踏遍了東海每個角落,他可以告訴來東海的朋友那個地方照相取景最漂亮,但是,他對於自身對東海認知的美卻心虛了起來,他直覺地認為在東海美麗的外衣下,必定有深刻的、他未曾觸及的東西正等待發掘…;並且,他向朋友抱怨東海人的生活太過安逸,彷彿來東海走走文理大道、談談戀愛、玩玩社團,這樣就是四年了,他極為不安,深怕自己成為被馴化的家畜,而東海就是美麗的牢籠;必定有一個答案等待發掘,這個答案可以解決他對東海景觀變化的不安,可比釐清他在BBS上看到的「東風不吹、人間不再、大度山上一片荒蕪」這句喟嘆的疑惑。
不知為什麼,那堂課他完全沒心思上,懶懶地趴在桌上,坐他身旁的同學遞來一本書---東海風,他順手接了過來,隨意翻閱,然後迷濛的雙眼晶亮了,頹靡的精神亢奮了,他一翻開扉頁即一腳踩進滔滔已逝滾滾不回的東海浪濤裡,濤聲中彷若隱含聯董會秘書長芳衛廉先生擬定東海設立之備忘錄的沉吟;勞作教育及通才教育這東海精神在波光粼粼中浮動、閃爍…,悠悠歷史長風吹來,捲起的猶是昔日大度山黃沙漫漫、紅土遍野,風沙裡摻雜了老東海挑水植樹的汗水、老東海種下了他們對東海的相思,而相思樹也不負老東海們的血淚,竭力在貧瘠的紅土裡紮下拓荒的根,然後相思蔚然成林…;他覺得此刻才真正開始認識東海,他閉上雙眼默想東海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景一物…,東海在混沌荒蕪的大度山降生,貝聿銘、陳其寬、張肇康等人建構東海的骨幹,芳衛廉、蕭查禮、朱有光等人煉化東海大學的精魄,中國基督教聯合董事會哺育東海的血肉,曾約農、吳德耀校長引領東海的方向。此後,成千上萬的東海人與一同成長在大度山上…,這是東海之所以為東海啊!
【 現在是暮春啦!這一季的春是他在東海見到最美的春天,杜鵑花瓣在東海氾濫著、木棉花懸著碗大的花逗引著綠繡眼、赤腹松鼠爭食花蜜、V大樓旁的羊蹄莢染成粉紅的花海、還有油桐花、阿勃勒花、九重葛…以及相思花;而今天他徹底認識東海了嗎?他不知道,不知道見到的東海是見山非山或者見山仍是山…;不管這是他在東海的第幾個春季,他堅信當東風再吹,明年東海的春天會更美,而後年、未來,也如是。
而此刻更深露重,月明星稀,東海已沉沉睡去,但他想再讀一回溫瑞安的「黃河」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妳的倒影
水裡的絕筆、天光裡的遺容
挽絕妳小小的清瘦
一瓢飲妳小小的豐滿
就是愛情和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
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筆…
唉!他是那不讀書的書生,來東海是為求…
入夢吧!聽說大度山上有一種神秘的小鳥,天還沒亮,牠們就在相思林裡唱著,牠們的聲音比黃鶯還美…。
明朝且讓啼明鳥喚醒東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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