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餵伊娃吃點心、哄她上床,等確定伊娃熟睡之後,才放心跑到路邊找玻璃工廠的小女孩。
學堂、書居、雜貨店、飯館……我靠著市集旁的大路尋覓著,果然一下子就發現她的身影了,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我一衝過去就猛力推了她一把:「幹麻半夜跑來我床邊?」
「沒有阿…我沒有跑去你的床邊」跌倒在地的小女孩面無表情地說:「我只是在窗戶外面看。」
我怒極了:「你幹麻半夜跑來看我?我警告你哦!下次再這樣我就拿石頭丟你!」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佯裝要丟出,可是小女孩動也不動。
她還是直直望著我,手指在地上塗著:「因為你一天到晚都待在家裡,這樣就沒辦法練習了!」
「練習什麼?」
「練習畫你阿,我好少看到你,都沒辦法畫你。」她偏著頭想了一下:「對了…你也常帶伊娃出來好嗎?你跟伊娃一天到晚關在房間裡,這樣我要怎麼畫你們呢?我連酒窩的位置都畫不對了。」
聽到她提起伊娃,我愣了一下,伊娃沒有出過家門,怎麼會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怎麼會知道伊娃有酒窩?
我忽然想起麵包店的紅頭髮雪莉,她是除了伊娃之外,村子裡最可愛的小女孩,可惜上個月忽然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阿寶信誓旦旦地說他曾經看到麵包店老闆在某個子夜的時分走向往玻璃工廠的小路,說不定……我曾經看過一本故事書,裡面提到:「把美麗的女娃娃和玻璃砂一起融,在大火中會燒出最美麗的玻璃樽。」難不成……難不成麵包店的老闆把雪莉拿去燒成玻璃樽了?
老爺爺有很多錢,他會不會用巧克力和起士騙漂亮的女娃娃回工廠燒成玻璃樽呢?會不會有哪個爸爸或媽媽把女娃娃賣給老爺爺換錢?
我感到一陣恐懼!拔腿飛也奔地跑回家,卻發現原本應該正在工作的媽媽抱著伊娃準備出門。她見我回來似乎很詫異,用一臉慌張的表情解釋著:「我抱伊娃去森林裡玩。」然後急急地往外走去。
伊娃的臉蛋和身子全被保暖用的大毛巾蓋住了,看起來似乎還在熟睡,媽媽抱著睡夢中的伊娃去森林幹什麼?媽媽是真的要抱伊娃去森林玩嗎?她從來沒有帶伊娃出門過的,而且該是在工作的媽媽怎麼會出現在家裡呢?
我想起她昨天跟爸爸那些斷斷續續的耳語……雖然不得不懷疑媽媽想買的起司和巧克力是用要伊娃換回來的,可是我真的無法相信媽媽會跟麵包店老闆一樣狠心。
「告訴我……」我對著媽媽的背影問著:「你是不是要帶伊娃去玻璃工廠?」
一聽到我的話,媽媽的轉過來的臉,刷!白了起來,:「你怎麼會知道玻璃工廠的?呃……聽我說……」媽媽抓著我的手顫抖著:「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願意阿,我也心疼阿……」
我甩開媽媽的手,再也不想聽任何解釋了,只是一把搶過伊娃拼命往前衝,媽媽在我身後不曉得喊些什麼,可是我沒有辦法理會了,我心裡只是想著:「不!不能讓他們找到伊娃、不能讓伊娃被燒成玻璃樽!我要愈跑愈遠,要把伊娃帶離這個可怕的地方。」於是我死命地奔跑,恨不得能跑到世界的盡頭、把伊娃藏在沒人能見著的地方。
天漸漸暗了下來,路愈來愈窄,到最後只剩下荒煙野地,這是一個我從未來過的地方,也不知道往下的路會通往哪裡,帶刺的蔓草張牙虎爪地擋住了前方的視線,逼得我不得不一手抱住伊娃,另一手用力撥開橫行的綠藤。
我是恐懼的,螢火在草叢更往前一點的地方媚笑,勾引夜裡的鬼怪、林裡有貓頭鷹與魂魄交談的耳語,總是有不知道哪裡伸出來的枯枝或是樹根抓住我的雙腳,讓我絆跤、讓我幾乎喪盡力氣停下腳步,但我更恐懼的是:「如果被他們找到,那伊娃將會被丟入大火中與玻璃砂一同融成透明的樽。」我的心我的肝、我深愛的伊娃……這份恐懼讓我耗盡生命也再所不惜地往前跑、跑、跑!直到我的胸腔被熱氣炸開、直到我逃到沒有爸媽、沒有玻璃工廠、沒有玻璃樽、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不曉得跑了多久,才有光從頂上的枝葉縫隙落下來,月娘伸著涼冷的銀白色爪子在漆黑的林裡來回踱步著,像頭夜間覓食的獸。林裡的風輕輕地動,烏鴉叫著叫著、然後一會兒又不叫了……聽不到「餓呀~~餓呀~~」的啼聲時,我會放慢速度聽聽是否有伊娃的哭聲;以前伊娃醒來總會小小聲地啜泣,但今晚沒有,她還熟睡著,渾然不知自己正躲過一個醜陋的陷井。
忽然,我尖聲叫了起來!前方不曉得從哪裡竄出一個身影,把我撞倒在地……被緊抱著的伊娃已經飛甩開了!累壞的身軀和害怕,居然讓我無法動彈,我虛弱地倒在地上,看著旁邊的伊娃,還有……那個人影。
當我們兩個的見到彼此的時候,又喊叫了起來,把我撞倒的人,居然是阿寶!阿寶?他在這裡幹什麼?我還來不及發問,阿寶已經一骨碌地爬起來,他的眼神依然充滿著驚懼,像逃避什麼似地頭也不回往前衝。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景,不知怎麼地明白阿寶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去過玻璃工廠了,雖然我只看了他一眼,但方才眼裡那種奇異的憂鬱,是我們之前所沒有的,也許……說不定他正從那兒回來。不過我沒時間思考這些,趕緊拖著疲軟的雙腳,向前查看伊娃的傷勢。
一打開大毛巾,讓我再次尖叫起來~~~!
裡面沒有我的小妹妹!厚厚的布料下有的只是殘缺不全的玻璃碎片和一顆眨著眼睛的頭顱!我捧起它,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看著,那是一個玻璃製品,未接合頸子的地方,裸露大片參差不齊的透明玻璃,可是我熟悉的嘴唇像以往那樣微笑著,臉頰淺淺地浮上了酒窩…
「啊~~~~~~~~~~~~~~``」我駭得把手上的伊娃丟了出去,然後跟剛才的阿寶一樣,拔腿往前衝、直到我的腦海中全被方才伊娃的笑容佔據、直到我一個踉蹌滾落山崖、直到我眼前翻來倒去的景像全融成一片黑。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能感覺聽到了誰的聲音:「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小的比較嚴重,可能要修久一點,大的只要把腿焊上就好了。」
「還好小的不是臉部受傷,不然我們上釉的時候很可能連酒窩的位置會畫錯。」
「對了,麵包店的老闆要我順便問你爺爺,他們家的什麼時候能修好呢?」
「哦哦!紅色的顏料太難找了,雖然已經燒好了,可是要等下個月石榴花開才有辦法上釉。」
我想睜開眼睛、想大喊,卻發現自己的肌肉似乎被化成一塊動彈不得的礦石,我不知道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是誰?可是卻能感覺到不久之後,膝蓋上一陣灼熱的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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