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我有記憶開始,玻璃工廠就一直待在暗不見天的森林裡了,日復一日地沉默在濃密的樹叢中吐著詭異的熱氣,銹蝕的倉庫和斑駁的瓦屋像是書本上的小墨漬,你總是儘量不去注意,但它確實是毫無意義地硬霸佔著那個地方不走。
工廠裡住著燒製玻璃的老爺爺和小女孩,每週二老爺爺會帶著小女孩來鎮上採買日常用品。村子裡沒有玻璃店、也沒有一戶人家家裡擺著玻璃飾品,可是燒玻璃為生的老爺爺卻有很多錢很多錢買我們吃不起的高級巧克力和起士,隔壁的阿寶悄悄告訴我們:「聽說工廠裡面好多彩色的玻璃樽哦!我想阿!這些玻璃樽都是要送往城鎮賣的囉!」。
老爺爺的臉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這麼老,可是我們長大了,他卻沒更老過,小女孩也是,她綁著兩邊麻花,總是一天到晚坐在路邊發呆看人,然後手指在地上無意義地亂劃著;除了下大雨的日子,一年到頭都能見到她坐在路邊對著過路的任何一個人睜大雙眼,每次見到這種勾直了眼的表情,我就忍不住心裡發毛。
沒有人會踏到那兒去,尤其是小孩子,不曉得為什麼,我們對玻璃工廠充滿無比的恐懼,雖然它只是一個小黑點,可是週圍的氣氛卻像暈開來的水墨,連空氣都變得鬼魅了。大人警告我們遠離玻璃工廠,不過卻不禁止我們去;雖然這樣的邏輯有點奇怪,可是從來沒見哪個父母對孩子說:「不准進去玻璃工廠!」就算真的有人去了,也沒見誰會責備他,他們只是大聲斥喝著:「離那兒遠一點!離那兒遠一點!聽到沒?」。
偷偷從那裡回來的大孩子,臉上總是掛著一種奇異的憂鬱,彷彿是窺探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只是他們從來就吝於跟我們分享。阿寶說:「只要去過玻璃工廠就算是大人了。」不過我想他也沒去過。
在小孩子的世界裡,能不能當個大人是無比重要的事,可是就大多數的人而言,對玻璃工廠的恐懼感完完全全勝過了長大的虛榮心。「總有一天…」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這樣想著,「當我敢一個人睡覺,讀完整本鬼故事的時候,一定要去玻璃工廠探險。」
現在我已經開始一個人睡、也看完好多本鬼故事書,卻還是只敢遠遠望著工廠的大門,也許是因為我還長得不夠大、或是老跟伊娃在一起的關係。
伊娃是我的小妹妹,她有著柔軟的褐色頭髮和明亮的水藍色眼睛,微笑的時候,深深的酒窩和泛紅的雙頰是最獨一無二的美麗,我敢打賭,就連上帝也無法再創造一個同樣完美的作品。
爸爸媽媽的工作很忙碌,所以白天的時候伊娃就由我來照顧,但我不在乎,我喜歡伊娃、很願意一天二十四小時守著她,比起那些野蠻又粗魯的同伴,我更愛跟伊娃一起玩、握她軟軟胖胖的手,捏她粉粉的臉蛋。
伊娃像個珍貴的玻璃娃娃,我怕她摔著、怕她曬著,也怕外頭髒兮兮的小孩用沾滿沙塵的手摸她,所以從不帶她出門,我買了好多軟糖、縫製了許許多多的布偶哄伊娃,當她想到外頭尋爸媽,只要哼幾首搖籃曲,伊娃就會乖乖地枕在我的手上變成一個睡天使。
每晚在伊娃入睡之前,我會唸一段床邊故事,然後看著她熟睡後才跟著進入夢鄉。這天跟平常一樣,伊娃也很快就睡著了,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我卻翻來覆去睡不好,已經過了上床的時間了,我沒敢起來,只能窩在被子裡,聽著隔壁房裡爸媽講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
「麵粉……巧克力……。」
「還有起士……。」
「……別忘了……。」。
我猜媽媽一定是說要買起士和巧克力回來,因為家裡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到這些東西了,想到明天等父母下班就會有許多好吃的東西,我雀躍地要跳起來了,趕緊用力閉上眼睛,心想:「快點睡著,夜就會快些過去。」我等不及明天的到來了!
只是不管怎麼想睡,還是無法入眠,老是有個奇怪的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黏在背上,想摘下來卻見不到。
我不自在地翻了個身,想起身開燈,一睜開眼!只見一雙貼在床邊的眼睛直直瞪著我!那骨碌轉動的圓在午夜中像巫婆變身的貓一樣發著綠光。
我嚇極了,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只能「呃呃」地抽蓄,這種發皮發麻的感覺識曾相識……沒錯!是她!是玻璃工廠的小女孩!等我驚醒好一會兒了,她才從趴著的窗台起來,甩著兩條麻花轉身離開。
那一晚我徹夜未眠,一直到雞啼了還驚魂未定,我又氣又怕,只想快點去找她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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