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忘記這篇文章是從哪裡來的(所以無法著名出處),但是它一直在我的隨身碟中存在著。這也是我唯一一篇留在碟中的他人的文章。留著的理由?或許我最認同的只是在作者眼中,村上春樹的作品也許不該在比30歲年輕太多時閱讀而已,但說實話村上的長篇我從來也讀不下去。
再看了一遍後決定放在新聞台上,因為,就很想放。
喔對了,我想看東尼瀧谷這部電影,DVD出了嗎?
靈魂的身世:村上春樹,到《東尼瀧谷》 文/黃香瑤
我上一次看『羅亭』是在大學時代,已經是15年前的事了。隔了15年,肚子纏著繃帶讀起這本書來,我發現比以前對主角羅亭好像比較能夠懷著善意的心情了。…人的性向大體上在25歲以前就已經定了,往後不管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本質。問題變成要看外在世界對這性向是如何反應。…我同情起羅亭,雖然我對出現在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裡的人物幾乎都不同情,但對屠格涅夫的人物立刻就同情了。…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的登場人物所擁有的缺點往往不讓人覺得是缺點,因此我對他們的缺點無法投注百分百的同情。而托爾斯泰的情形則是缺點有點太過規模宏大而靜態的傾向。
…這次拿起斯湯達爾的『紅與黑』…一面又同情起朱里安索雷爾來了。朱里安索雷爾的情況,在於缺點似乎在15歲以前就決定了。這也惹起我的同情。在15歲時候人生的一切要素都已經被固定了,這即使是從外人眼裡看來也覺得非常可憐。那就像把自己關在一個堅固的牢獄裡一樣。封閉在被牆所包圍的世界裡,繼續走向幻滅。
有什麼打動了我的心。
是牆。
那個世界是被牆圍起來的。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你做的事情是對的。」叫做烏鴉的少年說,「你做了最對的事情。其他任何人,應該都沒辦法作得比你好。因為你是真正的全世界最強悍的15歲少年。」
「可是我還不知道人活著的意義。」我說
「看畫啊。」他說。「聽風的聲音」
我點點頭。
「你可以辦得到。」
我點點頭。
「不妨睡一覺。」叫做烏鴉的少年說。「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成為新世界的一部份了。」
你即將睡一覺。然後醒過來時,你已經成為新世界的一部份了。
---『海邊的卡夫卡』
「我非常瞭解阻止也沒有用。」影子說。「不過森林裡的生活比你想像的還要辛苦噢。…一旦進入森林之後就再也出不來。你必須永遠留在森林裡唷。」
「這個我也考慮過。」
「然而心還是不變?」
「不變。」我說…
….水潭完全把我的影子吞沒後,我還長久注視著那水面。水面沒有留下一絲波紋。水像獸的眼睛一樣藍。而且靜悄悄的。…我已經什麼地方也不能去,什麼地方也不能回了。這就是世界的終點,世界的終點不通向任何地方。…
我轉身背向潭,在雪中朝西丘開始走。西丘對面有街,河在流,圖書館裡她和手風琴應該正在等我。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可以讓我和你說說村上春樹嗎?
在生活的現實裡邊,有一個徹底外邊的生存的世界。他住在裡面。
在某個時刻之前,人不懂得解釋、定義他相處的事件,他只是遭遇,然後朦朧卻又確認的記得下來。然後,十五歲,或者一個很年輕的季節,他開始賦予每一件事意義,他開始心動、心折、做了決定但不說出口。就從這個時候,每個人怎麼下他的傾心、具結他的原因,是命運籠罩下來由不得爭辯,無解的必然。斯湯達爾的人物啊,村上寫,「在15歲時候人生的一切要素都已經被固定了。…那就像把自己關在一個堅固的牢獄裡一樣。封閉在被牆所包圍的世界裡,繼續走向幻滅。」
村上春樹的小說,關於一個廢棄的人,和他圍窒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一幢關閉的街廓,牆垛是深刻的謎,所有的風景都準備好要不變模樣地永遠上演下去。
但是並不僅就到這裡為止,絕對不是頹廢地喝喝啤酒,煮煮麵,看看老電影,打成一片無聊但也無所謂的妥協。
15歲就決定的一輩子,我們通常要花上另一個十五年來理解,完全坦然地接受,並不是放棄,而是接受了這個事實才可能有下一步的策略。在我眼中,30歲才有第一篇小說的村上春樹,他的作品也許不該在比30歲年輕太多時閱讀。
當我們發現時,牆已經築高,幾乎在宣告拒絕任何可能,而人所身處的現實,卻是整頃整頃危險的、未知的森林。我們可以留在牆裡,但你會知道自己和什麼正在錯過,錯過越來越多,森林偶爾會遣這種那種古怪的使者前來打擾,它們或多或少地打擾你。打擾其實並不真的威脅你的生存,真正致命的威脅是,你無法躲過提醒、訊息,你無法躲過自己其實明白所謂牆的完美關閉、永恆安全,只是一個謊言,裡頭是生存最大的陷阱。
村上春樹小說裡最受寵愛卻也因此最有爭議的物質堆砌,究竟是什麼呢?為什麼非得那麼多那麼多地塞在那裡、無處不在呢?
在生活的現實裡邊,有一個徹底外邊的生存的世界,村上春樹的主人翁住在裡面。物質的道具布置出的生命場景和記憶。物質是現實的,卻也滋養幾乎已經脫落的牆廓底的孤獨、困頓的生存,這真是一個再悲傷又好笑不過的irony。那些究竟,是惹人耽溺的大水,還是救命的浮木呢?
這是人被莫名決定的生命與真實生活的關係,他活得那麼沈靜,無動聲色。但當我們下這麼快的結論,得問另一問題:所謂一個人的沒有聲音,的平坦表情,是否因為他的世界壓根就不在場。關於一座沒有開口的街廓,我們能真正看到什麼呢?
故事回合又回合展開的奇異逃亡,是人終於要闖開完全性、幾無破綻的生存的預設,他的命運。一個人關在房間關在物質小天地,安全而愜意,但最後一定都會走上逃亡(有些時候看來像是追尋,但那也只是另一種逃亡)。
你會問為什麼嗎?你真的以為自己不懂嗎?關於小說,或許我們可以重頭仔細觀察每一個旅程的起點,到底是什麼促動的,真那麼急迫嗎?種種物質的故事如此兜我們入迷,越是如此,這種日子的終結就越沒有道理。可是全部,全部恬靜安詳(再提醒一次,誰定奪的恬靜安詳呢?)的日子都要碎裂,到底為什麼呢?
村上春樹沒有要回答這個問題,而其實我們都懂的,當我們過了15歲,再過個大約15年,我們就完全懂了。第一個十五年後,命運籠罩下來,它不曾問你。那之後,我們有一段疏離、寂寞、度假一樣的空白,消耗著和我們一點都沒有關係的生活現實提供的精巧物質道具,編織著我們一個人的寫作,叨叨而細密的關心,它們和誰都沒有關係,日子是,喝喝啤酒,煮煮義大利麵,看看好萊塢老電影。沒有人進得了這座街廓,我只和我的影子,甚至連影子偶爾也爭吵、密謀背叛我。
第二個十五年到了,另一場命運降臨,一樣不曾,而本來也不需問你。全部的安逸、自由、寂寞,變成逼你出走的危機。
為什麼呢?是的,我們懂的。這個新的命運,比決定一個人是什麼樣子那個前一樁命運,更漫漶。那是什麼呢?我想,就由不一定那麼準確,但是強度較為合宜的用詞吧:那是愛、是美、是一種還不屬於你,但你自由意志堅持要戰鬥的「非如此不可」。
「Muss es sein? Es muss sein. 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貝多芬最後的四重奏由此而起。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湯瑪斯為了特麗莎,要放棄自由世界回到紅幕,這一走,也許再也回不來了。湯瑪斯向醫院院長請辭,說的就是「Es muss sein. Es muss sein」,院長默契地回問,「Es muss sein?」,湯瑪斯說,「Ja, Es muss sein.」。
那種某一種深邃、燃燒的本身就是毀滅的愛或美,它所意味的召喚,是無法「講道理」的。
所以村上春樹怎麼回答給誰這個問題呢?你能回答給誰這個問題呢?你的愛是什麼呢?對你來說,什麼是不能忍受、必須佔有的美呢?什麼是你的「Es muss sein. Es muss sein」呢?
真有這麼強烈嗎,清楚嗎?似乎「好像就這樣吧」才比較村上氣味不是嗎?我認為,關於走出街廓,腳步可以拖沓、緩慢、甚至是莫名的悠閒,說莫名,是因為當拱出了危急情狀,村上式場景仍然漫著很不搭軋的輕盈。但是,非走不可不是嗎?在前段那一連串的問題,是離開以後才會漸漸明白的,啟程時,只是非走不可。
兩個命運相同但也相反,相同在它們的不由分說,相反在,一個勾勒出了人的渺小,另一個卻催生了人的偉大。生存真是毫無可能啊,可面對拓開的寒涼,人還是開始走了。
村上春樹的人物就在這個夾縫,描寫完了第一個命運寫的世界後,開始要逃亡了,已經在逃亡了。
而這每一個故事,沒有人抵達。美的秘密是深淵,生命仍然在它的渺小底,所以不可能有絕對的街的外邊;只是一個街廓過去又是新的街廓。可這艱難踏著,好像,總至少自己最裡邊的一堵牆,找到了那麼一點點傾圮的可能。
村上春樹的小說是關於「一個人」的故事,所以當第二個命運的召喚是愛情,那麼它就變成「兩個一個人」的故事。注定永遠要是寒涼的,不可能的。但再提醒一次,誰來下的寒涼,不可能呢?
如果沒有整理出我怎麼讀村上春樹,就無法討論收在『萊辛頓的幽靈』中的〈東尼瀧谷〉短篇和市川準拍成的電影。不過我也只打算用很少的篇幅來說明,因為以村上小說的用詞,所有的密碼、記號都shuffling出來了。
東尼瀧谷的父親瀧谷省三郎從兩場---他自己和世界---完全不相干的戰爭歸來,東尼瀧谷的母親去世了,男孩與男人從沒有建立起什麼關係,各自長大。東尼瀧谷很精細、很專心地把機械繪圖這事做得很好。後來她遇到一個女孩,女孩決定放棄其他,他們就結婚了。他們很相愛,是一種靜謐的幸福。但是女孩無法戒除像大海一樣要吞掉她的購買衣服的慾望。她想為他改變的,但是真的沒有辦法。他也在想些什麼,也一直要做但也沒有辦法的。總之,女孩就死了。如同他像父親的影子,後來他也遇到和女孩長得一模一樣的影子。可是影子和人也是沒有關係的(當我們說「一個人」的故事,就徹徹底底只是一個人)。然後清掉了父親的唱盤,女孩的衣服,只剩下一個房間,和它的四堵牆面,那是房間最開始的模樣。
關於小說,就不再說了,那是一個一模一樣,完全無助,輕盈到令人憤怒的一個人的故事。與其說是悲傷,還不如說憤怒吧。時間的遞移和滯留作為街廓,愛、成長、專注、相處、強烈的無名的愛…作為街廓。跋涉跋涉了然後呢?仍然是「完全性的牆」。
關於電影。電影沒有能力還原那些沈澱、極其低調的,故事之外的碎屑。村上春樹寫的不是故事,而是藉由故事來寫「故事之外」。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攝影機就是事件,寫作可以不要有讀者的,於是那就會是禁閉的監獄,但電影不同,不存在一部不要給人看的電影(電影是多少個人的事情啊),所以我仍然認為沒有真正的村上春樹的電影。
但是,如果非拍成電影不可,這也差不多是極限了。在本文的最開始,我不得不問你,可以讓我和你說說村上春樹嗎,那是一個叩門的動作,即便我和你非常非常接近(非常接近了,寫作與閱讀是那樣分別靠近我們的心),在我們之間永遠是距離的、永遠是不該也無法跨過線的。村上春樹從不驚動他的人物,只有這樣,才可能寫就一個彼此無法互相打擾的世界。而這部電影做到了最起碼的這一點,攝影機以橫搖作為耐心等待,不理解,但是等待,畫外音空空地,以不在作為在。
「對,瀧谷省三郎不管怎麼樣總算順利活下來,既然活下來了,往後也不得不動腦筋繼續活下去。」---〈東尼瀧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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