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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父親從三重老家回來，感歎道：「老家那棵玉蘭樹不知對我們家有什麼不滿，上層的花朵都長到鄰家去了。」母親說：「搬家那麼多年了，也不曾回去照顧它，花當然會長到別家去。」父親的感喟言猶在耳，誰知不到一個月他即溘然病逝...
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父親從三重老家回來，感歎道：「老家那棵玉蘭樹不知對我們家有什麼不滿，上層的花朵都長到鄰家去了。」母親說：「搬家那麼多年了，也不曾回去照顧它，花當然會長到別家去。」父親的感喟言猶在耳，誰知不到一個月他即溘然病逝。
辦完父親的喪事，與兩個姐姐約好，帶母親回老家看看。
到了老家，跨入庭院，那棵玉蘭樹即飄來陣陣花香──卻是由鄰家的上空飄過來的，正如父親所說，上層的花朵都伸到鄰家去了。
大家走入老舊房子，各自撿拾屬於自己的美好回憶，我則坐在屋簷下的石階，凝望這棵伴我成長的玉蘭樹。
玉蘭樹是父親年輕時種的，如今綠葉成蔭、狂花滿樹、花香四溢，這都是父親的功勞。
記得我還在念小學時，一個燠悶的夏夜，晚飯時父親一直喝酒，抱怨時運不濟、家小拖累，母親忍無可忍，把父親面前的酒拿進廚房，這動作引爆了父親的怒火，父親氣得摔破家中所有酒瓶，直喊道：「我不喝總行了吧，我不喝總行了吧。」接著衝出家門。年幼的我，真怕父親從此不再回來。
深夜，當我起來上廁所，卻發現父親和母親站在這棵玉蘭樹下，隱約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你知道我脾氣不好，有口無心……其實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你跟這幾個孩子……」
清風徐來，帶來花香，那是我聞過最芬芳的玉蘭花香。
也是念小學時，大姐夫第一次來我家拜訪，就是我替他開門的，當他走過這棵玉蘭樹時，曾大口大口地吸氣，愉悅地對我說：「你們家好香喔。」之後，大姐夫就經常走過這棵玉蘭樹，來約大姐出去，疼愛我的大姐夫，還曾讓我當了好幾次電燈泡，帶我一起出去玩。
大姐出嫁的前一天午後，母親也曾在這棵玉蘭樹下，對著這個即將出閣的長女殷殷叮嚀──嫁過去之後該如何克盡為人妻、為人媳的職責。說著說著母女都流下了眼淚。母親對這個貼心女兒的依依難捨，玉蘭樹應該也在一旁屏息傾聽吧？
大姐出嫁那天，穿著新娘婚紗禮服走過玉蘭樹的美麗姿影，似乎還在眼前，想不到迎娶她的大姐夫如今已往生，正當壯年就病逝，白髮人送黑髮人，母親對這個孝順而壽淺的女婿特別不捨，相信她的悲痛絕不亞於大姐。現在，連種植這棵玉蘭樹的父親也辭世了，對母親的打擊不言可喻。
雖說人生聚散無常，花開花落、緣起緣滅本是當然，但我們終究只是一介凡人，總是不捨。
「那棵玉蘭樹好像很了解這個家。」原來母親已站在我背後，望著那棵玉蘭樹說：「玉蘭花伸到鄰家去，也許不是對這個家有什麼不滿，而是向這個家的主人告別吧。」
一陣風吹來，玉蘭樹發出沙沙的聲音，似乎同意母親這麼說。
「啊，中、下層的花好像有點枯萎了。」我指給母親看，母親走近一看，回頭告訴我：「不要緊，它是在為這家主人的去世悲傷，替它綁上麻布戴孝就好了。」
母親回屋內，忙不迭地剪了幾片麻布，要我幫忙綁在玉蘭樹的枝椏上。對著玉蘭樹喃喃自語的母親，與看盡這個家的悲歡的玉蘭樹，彷彿一同為天上的親人傳達最深的祝福。



文／陳得勝
講義雜誌 2007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