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幾歲的男性走進診間,微蹙眉頭下閃著不安的眼神,下眼瞼以下的臉完全遮蔽於黑色方形的活性碳口罩。「醫生,我咳嗽兩三天了……」「有發燒嗎?」「嗯……好像有。」「燒到幾度?」「量起來還好,可是一直覺得身體很熱。」「量起來幾度?」「大概36.5度左右,有時候會比較高,36.7度吧。」「怡娟,」我拉長頸子喚跟診的護士小姐。「36.4。」怡娟很有默契地報出病人的體溫。「那就沒有發燒了。最近有沒有出國或是搭飛機,還是去過和平、仁濟、中興、台大等醫院,或跟疑似SARS的病患接觸過?」「沒有,不過上禮拜我在中興醫院旁的路上吃過牛肉麵。」「咳嗽很厲害嗎?有沒有痰?平常會不會咳?除了咳嗽以外有沒有其他不舒服?像是流鼻水,喉嚨痛,還是呼吸困難,拉肚子?」「咳嗽以外胸口有點悶,痰咳不太出來,平常偶爾會咳,可是這兩天咳得比較嚴重。」「抽煙嗎?」「一點。」「一天抽多少,抽幾年了。」「一天大概一包……一包……半吧,抽了二十……多年,開始的時候沒有抽那麼多啦。不過這幾天抽比較多一點點,壓力大。」瞄了病人的胸口一會兒,一起一伏,算算每分鐘約十六次的呼吸,看來順暢得很,接著持聽診器貼在病人的胸膛,「深呼吸……來,轉身聽背部……還好,目前呼吸聽起來沒什麼問題,我先開三天藥……」「醫生,」我還沒交代該注意的事情就被打斷,「可不可以幫我檢查我有沒有SARS?」「目前看起來不像。」「你是說我確定不是SARS嗎?」唉,我怎麼可能確定,我自己有沒有被感染都不確定了。「先吃藥,不要抽煙,如果有發燒、呼吸困難……」「醫生,那你幫我開證明說我不是SARS。」我開張證明,你就不是SARS,那我幫你開一百張好了。……
四十多歲的婦人進來,還沒坐定就說:「我要檢查SARS。」「請問妳哪裡不舒服?」「我家住新莊……」「我是問妳哪裡不舒服?」「啊,對了,發燒,今天早上用耳溫槍量38.4度,不過耳溫槍是韓國製的,我想不太準,日本製的都賣光了。耳溫槍是昨天才買的,今天第一次用。」不準妳還買,買了妳還用,用了妳還告訴我。「進醫院大門時量的體溫幾度?」「好像32。」「多少?」「32,啊,不對,是36.2。」「有沒有咳嗽?」「咳一兩聲。」「流鼻水?」「沒有。」「喉嚨痛?」「沒有。」「大小便都正常嗎?」「好像有點拉肚子。」「還有其他不舒服嗎?」「高血壓,高到一百五,每次感冒都會比較高。很疲倦,頭暈暈的,脖子很緊,胸口也不舒服,有時候會喘,會忽冷忽熱。」「有沒有去過和平、仁濟……」「沒有沒有,也沒去大陸香港,那兒都沒去。」「妳個性是不是比較容易緊張?」「嗯。我想檢查一下比較安心,我把我先生也叫來檢查。」我看妳把全台灣的人都叫來檢查一下比較安心吧。……
B.B. call響了,樓下發燒門診在召喚我。
二十三歲男性,體溫39.2度,頭痛,肌肉痠痛,沒有咳嗽,沒有接觸病史。「等一下先去抽血照X光。」我按下快速鍵,處置欄便出現一套我們科內共同討論出因應SARS風波擬定的發燒病人檢驗項目。先排除SARS算是現階段處理發燒病人的第一要務。不是退燒,不是補充水分,不是找最可能的原因,是排除SARS。醫學倫理和公共衛生在腦袋裡打架,學校裡醫倫和公衛兩位老教授的臉越來越模糊。
掙扎的念頭不會超過三秒鐘,因為樓上還有二十本病歷等著我。
下一位男士,「我是剛才那位的先生,我太太應該有跟醫生說我們住新莊吧。」我點點頭,想著印象中新莊沒有集體感染的醫院才是。他看我沒什麼反應,便繼續提醒我,「本來好好的,可是昨天那個新聞……」新聞?我擠著記憶,最近實在不太愛看新聞,戴N95的人大聲呼籲N95留給需要的人用,記者訪問曹女士對陳護理長的犧牲有什麼感覺,有人額溫量起來34度,首長還在旁邊問那人身上是不是有乾冰,我隔著電視機都覺得很冷。「我們家就住在那個麵攤的隔壁巷子,每天都會經過,雖然是開車。」麵攤……喔,原來是那個新莊的麵攤,想起來了。還好昨天有看到這則新聞。「其實我們夫妻是還好,我比較擔心小孩,奶奶也不確定小朋友這幾天到底有沒有去那個麵攤吃麵,可能有去的機會還蠻大的,平時我們常在那裡買麵吃。我沒告訴小孩,怕他們驚慌,所以也沒直接問他們到底有沒有去吃麵。」講了半天反正什麼都不確定,還小朋友哩,我可沒本事隔空把脈告訴你他有沒有SARS。……
下一位,我看到名字頓時覺得輕鬆多了,那是位七十歲開朗重保養的阿媽,每個月都會來拿降血壓藥,每回一坐定便滔滔不絕地開始說她這個月看NHK節目的新心得,說上半個小時才捨得回去。我還在等她進來,怡娟卻探進頭,「她說她不進來了,只要拿藥,看可不可以拿慢性處方箋三個月。」我有點失望,還是快快開藥快快給她讓她快快回家,我想等SARS風暴過去後阿媽又會開開心心地跟我分享NHK教導的養生食療吧。
接著走進來一位戴著N95口罩的壯年男士。「你還買得到N95口罩啊?」我問。N95缺貨是缺貨,但似乎大家都尋得到管道購買。「我朋友在進口N95,我幫他賣,跟他ㄠ了幾個來,我只要一出家門就戴著,誰能保證路上的行人沒有SARS?」「對,說得有道理,走在路上最好再戴個安全帽,要全罩式的喔。」「戴安全帽也可以防SARS啊?」他發現新保障似的眼睛漾出亮光。「不是防SARS,是防止走在馬路上被車撞時傷到頭。」「什麼?」不好笑,我對說出的話感到有點後悔。「我是說,放輕鬆些,不要過度恐慌,太緊張只會減弱你的抵抗力。」還好他不是來檢查SARS,只是B型肝炎帶原者每半年一次的追蹤。開了檢查單,他正要站起來,我忽然想起上禮拜全院會議中院長的指示:「N95口罩現在美國方面也限量出口,我們訂的前一批貨被衛生署攔下,要統籌分配,目前醫院口罩不敷使用,如果各位有親戚朋友在其他國家買得到或是知道有什麼管道可以進口的,請和採買課聯繫……」我遲疑了一秒鐘後開口,「先生,請問……你的朋友還會再進N95口罩嗎?」「過幾天會吧,現在從美國比較難,他好像有訂到其他國家的貨。」「那……你可以給我跟你朋友的聯絡方式嗎?」「好啊,他的手機號碼是……」我抄下來,眉頭卻再舒展不開,我,到底……?唉……。「謝謝你。」很複雜的感激。「怡娟,待會兒幫我把電話交到採買課吧。」
「咳嗽喉嚨痛……」一個說。
「胸悶,喘不過氣來……」一個說。
「上個禮拜去過SOGO……」一個說。
B.B. call催著,樓下又來了發燒的病人……
……
終於把下午門診的病人看完,一大半都是來看有沒有染上SARS的,卻沒一個像,我才舒了口氣,手機立即響起,是大學同學打來的。
「喂,好久不見……」「你知不知道重威……重威他……剛剛新聞說,已經發出病危通知……」重威是在和平醫院內科病房值班時染上SARS的,一個多星期來陸續從不同的同學口中聽到消息,知道狀況不是很好,卻不知道這麼……。「重威……」我嚥了口口水,接不出下一句話。「你自己要小心,要很小心喔。」同學哽咽的聲音叮嚀著。「我會。」
掛了電話,一個下午的疲憊癱軟在心上連著憂慮與牽掛凝成重重的擔,壓得N95口罩之下的我也感到呼吸困難,口罩和口鼻之間隔著那層為了延長口罩使用壽命所墊的衛生紙,隨著鼻息在口罩和皮膚間飄蕩,又喘又想咳,我低頭看著自己的白袍和裡層的綠色手術衣,硬是把咳嗽的慾望壓了下來,偷偷在口罩裡扮了個鬼臉,好放鬆臉部肌肉,讓自己在病人面前仍是一派安然自若的模樣。拖著沉重步伐走到地下室的便利商店買麵包牛奶充飢,才坐下來,call機又響了。
38.7度。沒有咳嗽,沒有SARS接觸病史。
快速鍵。先去檢查。
同事們來了。「如果醫院收治的SARS病患繼續增加,我們就要加入SARS病房第一線的輪班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許很快,下禮拜SARS的預定病房便完工了。」「我們能做什麼?藥物是主治醫師開,氣管插管是麻醉科執行……」「總是會有需要我們的地方吧。」「先不談這個了,來排班吧。下個年度的門診時段……」即使不能保證有明天,還是得為明年做打算,這就是活著。
九點,終於結束發燒門診的值班,班表也在七嘴八舌之下底定。我換回衣服,卻無法辨識自己從頭頂到腳底安全與否,兩層口罩還是先戴著,取下來也不知如何拎著才好。
回到家,脫了口罩,褪下外衣,「不要碰我這些東西。」我神經質地對妹妹說。洗手,按開除濕機,洗臉,洗頭,洗澡,刷牙。開電腦,把排好的年度班表填入Excel中轉化成檔案。頭好痛。胃有點空卻沒食慾。喉嚨癢。盯著電腦螢幕,雙眼昏花,強打精神再校對一次班表。
掛念重威,但家裡電視只有無線台,要看新聞得等到十二點。
「因為照顧SARS病患被感染,目前在國泰醫院接受治療的醫師林ㄔㄨㄥˊ威,今天下午病情惡化,一度心跳停止,經緊急搶救後恢復生命跡象,院方已發出病危通知……」林ㄓㄨㄥˋ威,君子不重則不威的重威,我喃喃地抗議著。
原來是真的。關上電視,頭痛益發嚴重,伴隨想吐,我快支撐不住了。吃一顆止痛藥,情況沒一點好轉,我倚在床上抱著垃圾桶乾嘔,嘔出胃酸,也嘔出淚水。妹妹擔心地過來拍拍我的背,「妳快去休息,要睡飽。」我催促她。這個時候每個人都要靠自己強壯。
……重威當班代的那個學期追到美麗的副班代,一對金童玉女總是認真地抄豐富又工整的筆記。有個暑假班上十幾二十個人到澎湖玩,地主重威一手包辦大家的食住行樂。一年多前在捷運站巧遇重威,他當兵放假正要去找女朋友。……
我趴在垃圾桶上和自己的脆弱在一起,終於放聲大哭,在淚水中我原諒了下午我曾很不以為然的那些無病呻吟的人們,也原諒了自己。原來我也是同等的無助、恐懼。
頭痛欲裂。抓了一把綠油精狠狠地塗在太陽穴、鼻下、後頸,然後用手上剩餘的清涼在頭上亂揉一通,整個頭殼感受前所未有的灼熱,彷彿痛隨著蒸散了,緊張隨著蒸散了,過去都蒸散了。
我不想再憶過往,我想未來。重威,你結婚的時候就算不發帖子給我,我也要厚著臉皮包個大紅包潛入你的婚禮。
即使不能保證有明天,還是得為明年做打算,這就是活著。
(本文完成於92年5月9日,林重威醫師於5月15日過世。)
本文原刊於九十二年八月份「馬偕院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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