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年中之前,張塗一直與老牽手住在汐止鎮郊的祖厝。那祖厝靠小山望小溪,溪與山之間,將近三分田屬於張塗,田左右有高土堆,從溪邊看向祖厝,好似一個大畚箕裝盛一件大東西。有個風水地理師曾告訴張塗,這叫米斗穴,是好福地,住居其中的人必然大富,因為小溪有水入田,水代表財,而且祖厝依山,表示主人有兒孫可倚仗,但大貴的福分沒有,乃唯一缺點。
張塗從未聽過地穴名為米斗,他認為做人該知足,做牛該犂土,是天經地義,父祖兩代都住祖厝也都未富過,自己憑什麼能有不同?至於倚仗兒孫云云,張塗自是心裡踏實,辛苦栽培兒子們讀大學,他們怎會不報恩?
所以,有些老友開玩笑說,現代社會的老人那能期望兒女孝順報恩?他們不惱氣父母就不錯了哩!張塗一概聽過便罷,他才不信自己生養的兒子那般不曉事,吃果子卻去拜樹尾。
直到一九八八年年尾,張塗的觀念仍未改變。兒子們也和以往一樣,偶爾帶媳婦孫子到老家與父母見面,談的無非勸父母莫要太操勞、有空出國玩玩、本身事業如何、孫子個性如何……等家常話。
家常話一夕間變成夾腸話,就在一九八八年年尾某日。那一日,張塗正式告知大兒子,有人要買田建屋,出價不低。當天,三個兒子同時出現在祖厝,群聚終日,言不及情意,言及的泰半是請益,請求利益,其中有些話,張塗聽了只覺從氣管到尻川都不順暢。他不了解何以三個兒子全不明白賣祖產是很嚴重的事,居然沒一個講出貼心話︰「阿爸,莫賣啦,我們又不缺錢。」或者是︰「賣了田地,阿爸阿母住那裡?搬離這裡能住得安適嗎?」或者是︰「三代基業怎麼用來換銀票?以後在那裡拜公媽?」
越年春正燈日,姓張的三代人畢集祖厝,另外來了幾個不姓張的戚親,有個姓林的意見特多,他是第三次到張塗家,第一次在十五年前,為的是提親,第二次在同年,來迎娶張女。這個半子,張塗本已忘了他的眉毛是不是長在眼睛上方,此番出現,頭頂秃得像溪裡的鵝卵石,嗓門既大又吼不出一句人話,他自薦要與建設公司談判,誇口有辦法嚇得對方放屎放尿等等,每嚎幾聲就順帶一句「伊娘咧」。張塗凝視瘦如鋤頭柄的女兒與四個外孫,忍著吞氣吞飯。
那是張塗生命中最不快樂的一頓團圓飯。他早早離桌,在大廳右的正房裡悶坐,聽著兒子媳婦女婿們唇刀舌矛相互攻伐,連辱及張塗老牽手的詬語都出口了……。
張塗的老牽手不久後做了決定,田可以賣、祖厝保留。她將扣稅所餘的七千五百萬元分成五等分,三兒一女各取一分,然後她足足哭罵了一上午,結語是爾後誰再踏進祖厝,她便潑糞趕人。
老夫妻在祖厝又住了近三年,建設公司開始整地建屋,先築圍牆,圍牆直直高高,張塗從祖厝看向溪邊,看到的是灰色的水泥一大片,兩座高土堆被剷平了,比祖厝正樑更粗的鋼骨一層層架高。有個自認對風水地理頗通明的老友正經說,福地破洩靈氣了,看去好似一個半邊碗裝盛一塊番薯,緊快遷居吧,否則會遭剋呢。
張塗並不真怕遭剋,他怕的父祖經常在夢中責罵,好幾次父祖大叫︰「看不著溪啊!我看了一世人,你卻讓我如今看不著溪!你太不友孝!惱氣啊!」
終於,一九九二年年中,張塗在溪邊一塊畸零地上搭木屋,屋正廳面向小溪,他將祖先牌位順序擺正,但夢中父祖依舊恨罵。一九九四年年頭,張塗半夜驚呼數聲,旋即斷氣,兒子女婿們耀武揚威地辦了喪事,那個甫當選淡水鎮鎮民代表的女婿自言最貴氣,靈堂中央掛著他的輓聯,聯曰︰
惠我半子良多勝過至親
還報岳丈以德不負重恩
張塗的老牽手從此不理任何至親,她回到祖厝獨居,在僅剩的半分田上種菜,日日去看老翁公的墳,張塗的墳離祖厝不近,但一樣位於汐止鎮郊。
一九九五.六.七
收錄於《五花十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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