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磚一塊塊鋪延,延伸到夜色中的廳廊。麻雀為了吃頓飯而跳來跳去,牠跳不出一個磚庭,人跳不出一線一線的磚隙。
麻雀其實並不怕稻草人。這刁鑽的小飛禽似乎天生有某種人類無法得知的特殊能力,牠總有辦法在充滿危險的環境中適時判斷是否該拍翅起飛。
稻草人戴著斗笠也罷,手拿布條招展也罷,甚至穿上衣服,都未必能嚇阻麻雀。稻草人的作用,只是警告那些空中的小鳥──此處有人。而人立的稻草束即使偽裝得很像人,勢力範圍頂多是數公尺方圓,對麻雀來說,不會在乎大片大片的稻田裡站了那麼幾個真人或假人。
大片大片的稻田,人睜著雙眼都不定看得完全,麻雀在空中,卻可以很清楚的估算落腳在哪個角落才不致有危險。
麻雀還在真人的居處築巢呢。麻雀,這兩個字從未在鄉間被人們說過,鄉野俗話,麻雀叫做厝角鳥。
認真說來,除了牛之外,就數麻雀與農家的關係最密切。豬雞鴨可養可不養,狗是養了當人伴的,種田人家不愁飢,卻也富不了,沒什麼值錢東西讓翻牆賊眼紅,所以,狗的防盜功效極微。倒是有一點,稻子收割後,院庭上晒穀粒,狗能幫著做件事,騷擾追趕偷食的麻雀。
麻雀令人傷腦筋,賽過偷雞摸鴨的小賊,就因為既不討喜又纏人,人人嫌,人人乾瞪眼,說非我族類,牠可是一生一世跟定了人。牠或許明白自己招厭,把巢窩築在隱密的簷木縫中、山牆馬背下,卻是一直無視於糞便飛落到處,清掃糞便的還是牠的吃住所依的農家人。
然而,農家不捕麻雀,一來無工夫,二來無閒情,又且,麻雀是捉不盡的,就算架起天大的夾頭網,也捉不盡。夾頭網通常架在稻田壟邊,麻雀自空俯衝而下,牠們見稻不見網,一頭栽到網上,網孔如雀頭大小,麻雀頭一旦卡在網孔上,想抽出來就難了,往回抽動,雀頸羽毛逆豎,網上亦無可著力回蹬之處。
捉麻雀的多半是城裡來的走街商,他們將麻雀一隻一隻自網孔取下,裝進竹籠,那種動作很像摘菜心。然後,用腳踏車載著竹籠到市街上,擺好鐵絲烤架,生爐火,現烤現賣,一隻一元。
一元買一隻烤鳥,這是二十多年前的價錢。二十多年前的鄉間,多的是日日看著麻雀滿天飛,卻往往身上沒有一塊錢買烤鳥的流鼻涕小孩。
人小,腦筋可不少。捉麻雀的土方法不花錢,畚箕空罐竹簍都用得上。畚箕用竹片撐起,其下撒些米粒,綁一條繩子在畚箕上,坐得遠遠的,手牽繩子,待到麻雀覓食進入陷阱,即時扯動繩子--
最大的問題是在捉到麻雀之後。大人忙活,若是央求母親烤,不挨罵算是走運,還是自己來吧。學大人樣,弄死麻雀,剝掉羽毛,跑到土灶邊,筷子夾著烤鳥,偷偷摸摸幾回,卻老是發現吃不得,直到母親逮住了,這才弄明白,沒有宰殺去內臟,怎麼吃?
就是貪吃,母親的看法是,貪吃的小孩如麻雀一樣。再說,吃麻雀等於吃稻穀,因為麻雀吃的是稻穀,身上的肉也是稻穀生成的,有什麼好吃?天天吃稻米,嫌不夠嗎?
確實不夠。母親避重就輕,沒有講清楚,天天吃米,沒錯,但是米裡有地瓜,而且地瓜比米多。小小年紀,縱然不懂什麼營養,可是,身體內總會有什麼奇異感應,感應到天天吃地瓜粥飯佐青菜腐乳醬油,對好動的四肢而言,似乎有些什麼不太夠,於是這個感應通知嘴巴,嘴巴得去想法子找些什麼值得貪吃的東西。
烤鳥仍然值得吃。土方法捉麻雀,成功的機會不多,另外設法,半大的小孩子王領隊,帶一支手電筒,天黑後出發,到那棵有許多麻雀聚居的大榕樹下,爬上樹,右手持手電筒對準鳥巢照,左手抓麻雀,交給一旁的守候者丟進布袋,手電筒亮一次,隨手就抓住一兩隻。麻雀夜盲,驟見亮光照眼,楞得連飛都忘了。
一大袋麻雀,用來向走街商換烤鳥。興沖沖的吃掉烤鳥,回家怯生生的,擔心母親察覺。母親是那種堅持認為人不可以在吃飽之外另有所求的勤儉婦人,吃飯時,偶爾不小心丟落了飯粒,通常第一個反應不是俯身撿拾,而是立刻觀察母親的臉。
麻雀同樣很機靈,麻雀真正看得懂人的臉,這是鄉裡苦瓜秀才說的。苦瓜秀才說話似瘋非癲,他常宣稱「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人和麻雀相同,同是向上天要東西吃,人不必太操勞,不必計較吃多吃少,吃壞吃好,吃山珍海味與吃苦瓜一樣能肚子飽……苦瓜秀才這種綽號即是如此得來。
苦瓜秀才可能是對的,他說麻雀會看人臉色,可能是對的。院庭上晒穀粒,麻雀來了,啄一下,抬一次頭,啄兩下,抬一次頭,連啄三四下,抬一次頭,人噓趕,牠跳飛幾尺,停下來又啄一下,人揮手,牠飛跳數丈,停下來再啄一下,人瞪眼不動,牠立刻知覺不妙,不啄米了,左跳跳右跳跳,眼光不離人身,人轉身招狗來,牠看看人,確定真要叫狗來,狗起身,牠也起身,起身飛到另一個角落,啄一下,抬一次頭……
麻雀並不只吃稻穀,牠也吃蟲。小麻雀很好動,嘴巴比頭大,貪吃得很。也是苦瓜秀才說的,捕蟲餵雛鳥的麻雀,多半是頭頂暗褐色,那是雌麻雀,雄麻雀頭頂棗紅色,牠似乎不太理會餵雛的事。年紀大的小孩說是可以證明,他們養了幾窩麻雀,沒幾天,全死了。麻雀野慣了,是最不能受圈養的,他們只證明了這一點。
光是捉麻雀,滿足不了野慣了的小孩。播種時候,看到的是稻怏;收成時候,看到的是稻穀;換作時候,看到的是稻草。要是按照大人的指示,除了去田地之外,就只能在院庭裡,田地裡全是泥巴,院庭裡放不開手腳,總得做些其他事情才會覺得好。二十多年前呢,那時節,小孩子如果不經常到院庭外找尋玩樂,天地就會顯得特別老。
老人家最不放心小孩四方跑。稻穀晒乾了,一袋一袋裝起來,院庭掃了又掃,還是不免留下幾許穀粒在磚縫中。小孩都來,撿穀粒。彎著腰,蹲著找,一粒一粒的拾,手指搆不到的,用細竹子剔挑。太陽晒得乾穀子,當然也能晒得頭手發脹,汗滴在磚上,磚一塊接合一塊,縫隙多如狗毛,睨一下身旁,從七十多歲到六、七歲的人都低著頭在找……看看天,天好刺眼,看看地,地熱如灶……想拔腳跑開,老人家望過來,頭上的清朝髻動了動,稀疏的髮下,脖子汗流可見,褪色的黑上衣布釦破綻可見……只有狗沒任務,牠吐著舌頭哈哈哈喘氣……雞在啄米……吃飯真辛苦,老人家都這麼說……撿拾許久了,竹籃裡沒有多少穀粒,手痠腳麻,大約站得起來也跑不動了……雞還在啄米……雙手如果像雞嘴,那該多好。
農忙結束,情況大好,離開院庭,幾乎等於離開煩惱。可玩的事情多著呢,大孩子主意多,帶著小孩子四方八處跑,反正天黑之前大人不會呼叫。那種年頭,大人在村頭喊,村尾的小孩很快就能聽到,倒不是因為嗓門奇大,而是,村頭這家大人喊一聲,村中間的大人立即傳呼一聲,有點類似接班跑馬,一聲接一聲,正在村尾的這家小孩一聽,叫的是扁頭──也──喔──沒錯,是叫自己呢,馬上跑步,越過村道,越過水溝,越過田壟,越過院庭,跑向灶間──阿娘,回來了。
院庭空了,晒穀那段日子停止的飯後聚會又恢復了,小孩圍著坐,大人閒聊,談萬杞梁與孟姜女,談孔明氣死周都督,談紂王與妲己,談米價與黃金,談舉人公的三百甲土地,談眼前談過去。小孩子東聽一點,西聽一點,腦子裡一點一點的裝東西,看看大人的臉,看看院庭的磚,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一亮一亮的,大人的臉一條一條皺紋,庭磚一塊一塊鋪延,延伸到夜色中的廳廊,正廳中間,觀世音菩薩端坐著,似乎遠視著磚庭,磚庭上沒有一粒穀子……永遠坐在這裡聽說話多好,至少,不必大熱天撿穀粒,不必撿幾粒穀子就抬一次頭,不必害怕母親認真平板的臉,至少至少,不必像麻雀那般為了吃頓飯而跳來跳去,牠跳不出一個磚庭,人跳不出一線一線的磚隙。
鄉間的麻雀終究跳不出田地與院庭,儘管稻草人愈來愈像真人,牠依然看得準落腳處。稻草人是夠裝模做樣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穿西裝還打領帶呢,手裡除了布條之外,還掛上一串風鈴。時代在跨步,稻草人也有了合作的現代形態,一個稻草人牽連一個稻草人,兩個稻草人之間,牽一條長繩,長繩上綁上布條、空罐子,牽牽連連,稻草人嚴密的護住一方田。
麻雀不能不下田,牠仍然有辦法吃到牠想吃的穀子。老農也得承認這一點。問題在於落腳田間愈來愈危險,早前的農人施肥除草時,農藥確實不至於噴灑得過量。麻雀顯然發現了這個事實,牠們似乎逐漸懂得,當田間出現許多直躺在地的同類時,飛落覓食並不安全,牠們顧忌的是這個,牠們才不怕稻草人。
厝角簷下還是可以住著,麻雀擺脫不掉與農人家的關係。牠們生蛋的能力依舊很強,只是築窩生蛋的地方有了改變,瓦厝拆了,換成鋼骨水泥房子,棲息處換成荒野樹林;身在樹林,也不能忘情農家院庭,厝角鳥麼,覓食縱使不如早前方便,不跟定農家人,吃食依賴誰?
時代確實在跨步,捉麻雀的人再不是小買賣走街商,架網的人連線作業,他們深信麻雀捉不盡,因此,夾頭網架設滿出遍野。城裡的人不比昔日的鄉間小孩,城裡人有錢,城裡人不特別貪吃,但是愛吃新鮮。於是,烤鳥成了專業,一隻賣十元。
十元買一隻烤鳥,即使對那些從鄉間至城市討生活的人而言,也不覺得太貴。勤儉的母親,看法大不同以前,麻雀不是吃稻穀長大的嗎?吃稻穀長大的飛禽,肉細而甜,好吃又補身,出門在外的,多吃點野味呢,用不著太省錢,討生活麼,該做的要做,該吃的要吃,別為了賺錢省錢就捨不得多吃一點點……
其實,母親沒有講清楚,她並不怕當年的流鼻涕小孩吃得不夠,母親在乎的是,在到處是人海高樓的城裡,離鄉討生活的孩子會不會無法準確判斷遇見的是真人還是假人。母親是那種永遠認定城市人狡詐多端的舊式婦人。
城市裡也有許多麻雀,不曉得牠們吃住如何解決,也許當年苦瓜秀才說對了,麻雀可以向上天要東西吃,不一定得守著厝角守著田地守著農家的庭院。
可是,人呢,人在磚庭上一粒一粒撿拾稻穀,在磚庭中一點一點聽聞舊事,哪裡掉下來的天生萬物?未免苦瓜秀才是有點瘋癲。倒是,人和麻雀相同,這句話,二十多年來一直沒忘記。二十多年了,老厝已不在,田地已換主,玩伴已星散,磚庭已改樣,卻是,當年看著麻雀啄粒的情狀,恆常深印腦中,啄一下,抬頭看人……還有,城裡的霓虹燈真是很像孩子王手中的手電筒……還有還有,一把米,一個畚箕,一條繩子……繩子,繩子,繩子,繩子究竟在誰手裡?偶爾沉思中驚醒,我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
原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一九八六、一、三
收錄:《十殿閻君》(華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