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早晨,台北,巷口,流金似的晨曦灑在深秋的微風中,像隻遊魂般的我抱著記憶的餘溫,在無人的街道張望,路旁的欒樹被風打出金黃或金橘的浪,我幾乎要為這熟悉的街景歡欣和落寞了。 如果再配上一對熱戀中耳鬢廝磨的情侶,那麼,從某個角度取景,這裡就不只是台北。
走進一家將醒未醒的咖啡屋,選個靠窗的位子,卻又囂張的戴上墨鏡,畢竟在陽光下閱讀你扭曲難懂的蚯蚓字是吃力的,俎嚼文義後產生的崎嶇情緒是私密的,須被珍藏的。 你常說:「生活總要繼續過下去。」 於是我們就像把頭埋在沙坑裡的鴕鳥,背負著以往的重擔,義無反顧的繼續向前走,直到某一天承受不住,便是終須一別的時刻。
其實,我心裡一直都明白,只是要等到把所有風景都看透,才肯罷休。
你在第五十七封來信裡,對身處亞熱帶的我描述,北地裡的冬季既綿長又酷寒,但今年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初雪是到十月底才下…。 接著你自問自答:「相信嗎? 再過104天,便是我渴望到臨的日子,等你收到信閱讀之時,可能只剩三個月左右了。 我試著激勵自己,但此時此刻似乎過的比初來乍到時還慢,我不禁擔心未來。 我知道不該後悔或緬懷過去時光,因為那是無可改變的歷史...。」 在結尾處,你"順便"詢問我近期的感情經歷,並祝我約會愉快。 我忍不住笑了,你終究是你。
於是,跨出滿眼金黃的街道,回到書桌前的一盞小燈前,寫給你一封懸念溫暖的信,期望在你人生的冬季裡給你熱熱心頭,但在尾段輕描淡寫的帶過相親的情形。
我揣想你閱讀此信時的表情及反應。 剛開始你必會像和我對話般,邊看信邊回答我,也許你會有小小的失落感,然不久後,又會從失落裡尋出欣慰、悵然或者一些難以描繪的東西。 接著,你下一封信裡就會出現削落半邊情緒的祝福話語。 我猜想我們永遠也無法在彼此面前正視自己和其他人的情感。 我們早就自欺欺人的約定好,誰先找到生命裡的「真愛」,就要讓對方知道。 所以,如同我背得不能再背的運氣,你總是不停的找到「非真愛」。
若要追究起來,你我都是極度缺乏安全感,逃避責任之人,所以我們對於虛無飄渺的情愛,總以狂笑輕忽掠過;從不相信也不認為會和己身有多大的干係。
於是乎對於存疑的事,兩個懦弱驕傲的人便以探測對方底限在哪兒,直到有一方受不了為樂,也為自我折磨。 好像唯有如此,才能確定對方的心還跳動著,自己的感覺還存活…。 記得否? 有一次大雪紛飛的傍晚,我允諾K的邀約去看電影。 我穿著鮮紅色的大衣,戴著黑色的軟呢帽,非得看出你眼中的負傷殘疾,才願走出大門。 你冷冷的看著我,輕輕的讚美了我的美麗。 我們習慣於先自以為是的冷眼旁敲,然後再以如利刃的目光追隨,直到按耐不住爆發衝突,終至翻滾在狂燃的烈焰中凌虐著彼此。
我老早就看出你的輕別離。
想起1997年1月3日,你送我到機場,你小心翼翼的駕駛著,不知是為了結冰濕滑的地面,還是害怕脫口而出連自己也不相信的承諾。 一路上時空靜謐的擰得出滴答聲來。 不知怎麼,片段的詩句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忽然你問我在想些什麼,我胡謅了一句:「猜那個球隊會贏得超級杯冠軍。」
你說我們配合的真是天衣無縫;其中一人昏頭轉向時,另一人必定在旁適時的潑一下冷水。 我則說我們前輩子必是既競爭又合作的敵手,現在才會落入這樣的循環。
那這次,是不是我沒在旁邊拉你一把?
事情剛發生時,你後悔心焦的度過好些日子。 你在電話那端低聲的要我幫你理出頭緒。 你像是個困在三十歲軀體裡的小孩。 常常我想起你摘下墨鏡時,眼裡不自覺流轉著十八歲的神情,玩世又迷惘。 你說你是隻混在白羊裡的黑羊,活的辛苦又不痛快,直到唸了法學院,考上律師,當上了檢察官…。 我猜想你該是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 只是你又說以往生活裡的樂趣已消失無蹤…。 不久,你闖了難以收拾的禍,於是,你變成一隻被隔離的黑羊。 我靜靜的聽你說完,在痛苦的沉默裡,我說:無論如何,我會陪你度過這一段。
相聚的回憶是由無數個小小零碎的時光縫補而成。
前一封信裡,你說你總是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唯有調整自己的心態接受已發生的事實,才不至於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泥沼。 但最近常夢見以前的生活,平時擠在窄小的宿舍裡打混,等到週末時便尋酒肉朋友外出作樂。 有時夢境和記憶混在一起,你恍惚的醒來,察覺自己滿臉淚痕,恨不得再回到那段時光。 你記得初識時我們各據不同領域,酷酷的遙望彼此,鮮少交集。 直到最後一學期,祖父病危的訊息從地球的另一端傳來,我強壓著胃痛心痛,繼續把期末報告完成。 後來你對我說,故作堅強的模樣令人心疼,但隱在年少身軀裡的早衰靈魂應讓我活得比你適應。
想你在裡面已經歷過四百多個日子,威斯康辛的生活是否像史帝芬金的小說裡描繪的一般卑微與無奈,同時人必須學著妥協,從吃飯睡覺勞動裡尋求慰藉與依靠? 你告訴我許多裡面生活的瑣事;你的室友因私藏行動電話被單獨監禁,你的父親終於願意原諒你,雖然你們尚未說過話,你甚至長了一身學生時代練不出來的肌肉…。 我猜你已經習慣裡面安靜規律的生活。 但你說,想起三個月後就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世界,倒是情怯了。
我將信封緘妥當,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陽光的變化。 時間早已化身作光影和季節,無言的昭示長日將盡,新的一年即將開始。 當你收到我的回信時,應該只剩下七十天了吧。
本文刊於 90年5月20日 中央日報《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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