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42愛的鼓勵 66訂閱站台

自出生到彌月，六娘是大清帝國子民，自彌月到周歲度晬，她父親都沒抱過這么女一次，因為他到處與八卦會的人連絡、籌款、議購槍火，他不甘心坐在家裡等著成為大日本帝國屬民。

日本皇軍進駐鹽水後，住在古月津港的六娘老家立刻空無一人。日軍要抓六娘的父親，這個識得許多漢字也識得許多武術竅門的武秀才，不太識得人心，一些與他結拜互稱兄弟的八卦會中人出賣了他，他躲入內山，六娘的母親做主移家，定居在鹽水偏郊的茄冬脚村。

一八九六丙申年夏秋之交，武秀才領著數十人埋伏在鹽水附近姑爺庄邊的鐵線橋部落，殺死六個日軍，被捕，斬首。此前，他只一次夜裡潛回茄冬脚村抱了六娘幾刻鐘。

六娘的大舅是文秀才，他也入了八卦會，八卦會是添弟會的別支，添弟會是天地會的隱稱。他沒被出賣，但家產耗盡，只得改業從商，在鹽水街上開布行，日本人對他並不特別注意。

日本人經常注意的是農民與羅漢腳，他們拿著鋤頭鎌刀都敢對抗火槍馬砲，一呼而來就是幾十幾百人，而那些讀書人通常會在日軍入鄉前帶頭掛出順民旗，日本人即使嘲弄他們是「清國舉人----過時曆日」，他們照樣點頭彎腰陪笑。

六娘由大舅收養，日子照樣過。她照前朝的例不讀冊綁小腳，並且十二歲以後不出大門，直到十七歲出閣，仍依老例，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

黃家男人對六娘很好，六娘與他生活二十八年，生養五男二女，沒存活的不算在內。黃家是富戶，日子過得優裕，六娘唯一不滿意的是，丈夫沒有機會考秀才舉人。

六娘的丈夫過世之後，戰爭爆發。她聽人說，打得真厲害，可是她的日子無差落，兒子無一個被徵召去從軍，內孫外孫一個接一個出生。

五十一歲那年，六娘抱著孫子坐在家裡，突然就變成了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國的人民。民國是什麼意思？她問兒子們。兒子們說，人民做主的國叫做民國。那為什麼叫中華？兒子們解釋多時，最後乾脆用六娘能懂的替代詞，反正就是唐山漢人。還有個問題，唐山的皇帝是誰在位？兒子們說，皇帝改稱總統了，蔣介石在位。奇怪了，總統是什麼意思？六娘追問兒子們。兒子們不耐煩，半哄的譬喻給他聽︰飼雞不是得撒米粒嗎？好，雞見到米粒便會統統啄光光，對不對？對，那就叫總統。

唐山的總統敗逃到台灣後，六娘最關心的是，既然中國皇帝來了，應該會恢復古例，開科取秀才。她閒來與孫子們談天，總會鼓勵一番，且舉自己的父親為好樣。孫子們被訓得答不出話，只有一個傻傻的敷衍祖母，應允一定用功。六娘從此最疼惜那個孫子。

那個孫子猝然夭亡，六娘哭到無淚，當時她五十六歲。又二年，六娘的大舅仙逝，她再也沒一個長輩。

晚輩愈來愈多，平輩年年減少，六娘的老同姒手帕交一個接一個走，她一回哭過一回，哭過就往香爐裡丟一枚清朝大銅錢。

大銅錢塞得插不下香枝了，六娘的兒孫偷偷拿走，不久又塞滿。直到她七十六歲，大兒子先行，她推翻香爐，閉口捶胸，整年不出大門，依老例她不能送行後生。

後生先行，終於兒女不剩一人。一九八六丙寅年季春，小兒子領著數十個各輩孫為六娘賀壽，秋冬之交即不告老母而別。

別家人都欣羨六娘多孫，她樂意聽到這種話，只要不提及她那些待在九泉下等老母去用孝子棍責打的兒女。她早就不理誰當皇帝總統了，她只極在乎抱幼嬰，不論曾孫玄孫，都必須抱過，否則不甘心。這是六娘自訂的家規，絕不可違。

六娘今年百歲加一，仍住在鹽水鎮老八卦樓附近。她耳半聰目半明，記得許多往事，但忘了月津港已淤多少年。

一九九五．六．十四
收錄於《五花十色相》，九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