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需作無謂的追逐，曾經企圖探究人生的意義，多麼徒勞。你說。將這個宇宙超洪荒且無趣的大大哉問，讓給腦神經瀕臨錯亂昏潰、介乎正常人與精神病患的哲學家們去，讓他們頂著光禿的頭顱，站在紅綠燈正常運作的十字路口指揮交通去。
你曾質問：因式分解畢氏定理，到底干你何事？一張清白的紙被塗鴉半天的符號，找不到一橫筆劃讓你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有時答案解出來是：「此題無解」，你說這真是白癡！你的老師才罵你太白痴，簡單的邏輯概念，就這些也不會；你永遠弄不懂從「０」或「無具體」的假設是怎麼作開始，從「沒有東西」裡頭找「答案」，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下一堂歷史課，已發生過的事蹟，今天來自於昨日，要瞭解現在就要學歷史，你背誦國外的阿里不達國內的烏魯木齊，考完試就還給天丟給地。你右手歷史左手數學，一個來自過去的事實，要背，一種從「定理」而來的功課，要解，這在心裡是個好大的矛盾，老師不懂耶，居然。你試圖說給別人聽，總是最後，大家都不明白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別落入定律圈圍的陷阱，不明白的，硬記住就是，或許將來有天你會懂什麼是「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你最親愛的老師說的像是阿拉伯話。
不懂也得裝懂，你只是害怕試卷上的數字，其餘的空間，就用來長身高。民歌風行時代成長你的青春期，朝氣蓬勃快樂無比，當群眾開始愛上瓊瑤的愛情，唱著風兒輕輕吹，你寫「邂逅是夏天的雨，將熱情全給了荷」這樣腳不著地的連篇鬼話，竟還顛倒一群更白痴，數理更差的同學。
得意吧，被人欣賞的滋味，讓眾人的眼光投射，你找到無懈可擊的生存目標，沒有理由質疑或逃避書包生活了；不久，一個男生寫了更多更好，還譜出豆芽，抱著吉他在禮堂台上輕輕唱，你嫉妒死了，也羨慕死了，偷偷學人家戴金絲邊眼鏡，下巴抬高30度；選模範生時，你也偷偷的投他一票，還自願的去打掃廁所接近他，結果，你們從來沒交過手，男生從來不知道有你這一號人，你不再那麼想練樂器培育氣質，開始想，為什麼男女有別？為什麼老師一天八節課不斷在重複「成長的代價」？那些隱隱作疼的苦痛，男生為何不必感受，太不公平了，女生一樣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啊。
走岔路了，你不愛穿裙子，你剪短短的頭髮，走路飛快，照樣有女生喜歡，你覺得自己天生不凡，思考超越，卓然出眾，但是和大家一樣，你也愛知道安東尼和小甜甜最後會不會在一起，即使你還有全套橄欖球之鷹、天才小釣手與好小子，你也會為了玉女英豪的奧斯卡掉眼淚；你不愛當女生，不自由，也怨媽媽為何生你是女生或者不多個弟弟或妹妹，害你一個人好寂寞，你哪知媽媽生了你後吃下什麼委屈。
「男性化」三個字，淹溺你十五歲的耳朵，聲音低沈胸部扁平笑容大開，走過男生班從不將頭壓低30度，女生們說你男性化；於是有人在你的課本裡夾紙條，有人用鼻子指責你變態，你仍然待在培養皿裡順利在長大。
別試圖回顧你的成長痕跡，那只能讓你感到幼稚可笑荒謬無聊，以前怎麼會這樣啊！為天地立心，這種標語錄你也認真，好天真的時候哪。
女子高中裡你才知道天外有天，陰性的女人國度，「男性化」簡直是大笑話，老公老婆多的是配對，你的身材只夠作隻小小鳥，仰望魁梧的大老鷹，於是「轉性」變成小女人，跟著大家看到「帥妹」一起尖叫，尖叫，天天都有新鮮事；男校聯誼社發出舞會邀請函來，尖叫，Air Supply又來了，尖叫，誰跟誰約會了，尖叫…你又長大些，天天叫大的，驚訝吧，前胸也大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以前寫的是爛詩狗話，真正的文藝青年不同凡響，四書五經不希罕，有異類能將整本文心雕龍當歌詞背誦才夠悍，還有些怪胎寫時事議論洋洋灑灑真是猛，變態到處有，你可真是正常。
不由得你變正常，一個星期前三天回憶後三天計畫，星期天才活個像人樣，你交上了工專男生，那個會吹笛子的，將頑皮豹末段吹的抖抖抖。工專男生不長痘痘，你卻長，可他更愛你長他沒有的胸圍，誰甩掉誰不清楚，也搞不懂為什麼，但是你的初吻很愚笨的咬了人家一口，而且他才剛吃過一碗碗粿。
有才情不怕埋沒，只要肯獻寶就有人愛看，大家都是怕沒有而不恐懼失去。但你變了，不愛男生也不愛女生，你愛朱天心巧黠慧思靈快的情懷，最愛花襲人和賈寶玉偷嘗禁果那一章，還學人家千江有水千江月的大信刻橡皮印章，別忘了刻好字後在泥地上磨過，會有金石之姿…噢，真是才情，當蔣家慧、陳倩文、張淑貞…的橡皮章印在測驗簿上，嚴苛巴拉的老師知道你，在你生日時夾了卡片在週記裡祝賀你，全體女生譁然，天天請你巧克力雪糕，得意吧，真夠虛榮的。
別忘記，你經常辯論似的說：生活的意義到底在哪裡？你簡直是天之驕子了，還二百五的裝憂鬱。
憂鬱的事還在後頭等著，你不再在乎有沒有人追逐著你，你不躊躇哪個文學院要加入你，你不害怕街上櫥鏡反射不美的你…；你的家裡不能再任由你作嬌嬌女，十八歲以後已不容許想「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唯恐…」，因為你必須開始載得動許多愁；你無照駕駛，帶買家去看房子，賣掉房子才付得出學費，結果，房子賣掉了，也認識了抓你騎身份證機車的警察先生，警察先生沒開你罰單，卻願意陪你賣房子，你愛上他英明神武的模樣，跨上他的追風125，你覺得上帝是好公平的，即便你丟掉了文學院校園。
聽起來一切尚好，好的很嘛，你才不，爹娘給你一點點臉色看，警察先生的爹娘也給你臉色看，他們的面容都不太有光，你探究再努力，努力再探究，半工半讀削減時間，他們說你不夠用功，穿上米白色長裙，他們仍然不覺得你純潔，追風125就風一般而去；躲在房間，你很氣，氣無聊沒事的莊周幹嘛莫名其妙用幻術騙他的老婆去劈棺材，氣無知的綠蒂害死倒楣維特還是快樂活下去…。你只好繼續的想：生活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道理。
別自怨自艾，誰家沒過這種事？你不過是經歷一次小小的挫敗，算不得應該去大澈大悟，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難怪你的娘親怕你跑到中台禪寺去，她是驚心你嚇倒那裡的和尚。
好吧，有經驗過了你終於真正長大了，正常了，願意每天花兩個小時吹頭髮，再兩個小時敷眼袋，生活的意義是扮美美聊是非，星座命相加上心理測驗是你對人評分的標準，股票存款乘以身高學歷等於百分百伴侶，你的品味格調築構在社會經濟體系之下，你的兩性觀點記掛在學者專家的口中。不疑惑了？才不，明明是落落款款風姿綽約，十足女性，怎麼，乏人問津；你看大都會、柯夢波丹，學人家塗粉擦胭脂、買絲巾配鞋子，深夜時分架根薄荷細長涼菸，雙眼無助的望著咖啡廳窗外，幻想哪個企業家第二代的出現，將你從塔裡放出來，或者在白花花的太陽下，你不期然的昏厥，身旁正好是BMW車主英雄救美，從此幸福快樂…當所有的幻滅還尚未終結之前，天啊，已經收到二十幾張的喜帖了，你生活中最大的困擾是「該不該去參加同學會」。
別害怕，自己嚇自己，你看看，豐功偉業的人配偶欄都是空白，當初那堆追著你跑的人，現在總是抱著電話對你大吐苦汁，你覺得生命的意義不一定得要創造繼起的生命，看看那些個小惡魔，簡直是來殘害美麗人生。
沒關係，這個世界很寬容，眼光放遠處處是風景，你不必旁人拱舉，也知道自己還算不錯。生活嘛，簡單即是美，怎麼栽就怎麼收，最多再看看比你更慘的，不用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你一樣也能平衡；當紛云眾說毒蛇般勒緊你時，你只消回答：生活的價值又不是建立在兩性關係價值上…毒舌一派會受不了文謅謅而逃離。但即使是鼻尖指向天，眼睛藏在後腦杓，其實你好怕孤單漫天捲襲，更怕老來孤苦無依，就像誰或者誰，比較來較勁去，失衡的感覺只教你暈眩。
讓步、妥協。你的摯友勸告你：身旁盡是好枝可依，與其挑五撿六，不如閉眼縱身一躍，結局都是相同。你看了什麼經什麼讖，好像也這麼說的。果然，稍一瞇眼魚就上鉤，不久，大魚的身份證背面，讓你足足愣住一整年，懊悔三千丈。以後的往後，你諄諄告誡你的朋友：驗明正身之後再考慮其他，以免人沒到手財沒撈到還成了公害不自知，殺不殺伯仁，伯仁也絕不會因你而死，倒是自己死的一乾二淨。
別笨了，你還想唱「天空不要為我掉眼淚」，看看身旁的男士們，他們永遠不老的唱著老掉牙「路邊的野花不採白不採」，你是否有所領悟？
這關卡難過也天天過，跨出三十門檻天空一樣的藍。你的夢想你的家存在銀行裡生利息，只是利滾利也滾不過大江東去，你開始害怕不久的將來，你想創造繼起的生命已來不及，那麼就失去身為女人的某些意義。
以後劇情該是如何發展，大家都不知道，這是上天的課題，你自知不必僭越。只是我國有個好傳統，即便你皇帝不急，總有太監幫你急，當各形色的媒公媒婆們，鋪滿你每夜晚餐的桌巾，讓你幾乎忘記電視餐有多可口，當各種類的紳士男生們，有的要與你人約黃昏後，有的要你跟著愛拼才會贏，你惶惶然不知道該是吃雞肉好，還是該吃牛肉好…的時候，決策是乾脆就什麼也別吃吧，你挺了一整晚上的腰支，最想最思念的，是自己的床。
別徒勞了，還想探究什麼？全給那些瘋子寫進書本裡了，你不必費心證明你不只是一把乾柴，你還有很多很多內容物，其實你沒有，你就是理應投入熊熊的烈火窟，跟著化成炙熱的火、冷冷的灰。當你知道了金瓶梅裡王婆口中的「潘驢鄧小閒」是好男人的條件這才叫真理時，你再也、再也不必懷疑生命的意義了。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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