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盆地的七月天。 剛從東區的緯幕大樓走出戶外不到一秒,便聽見熱毒日頭在你身上燒烤的嘶嘶聲,踏在柏油路上,涼鞋似乎被已融化的瀝青給黏底牽絲。 天空正中央沒什麼雲,雲全都滑落在盆地四周的山頭。 站在忠孝東路口往 國父紀念館的方向望,如果你以三十度角抬頭只往天空和山的方向看,你會恍惚的以為自己身處在空曠清新的美麗城鎮。
捷運站旁的大看板立著「城市百年-台北記憶」的攝影作品。 遠遠的,你就看見立板上兩位冷冽、艷麗、複雜的都會女子微瞇著雙眼準備給對方一個狠狠的吻。 而自認舊時代捍衛者也沒閒下來,他們或蹙眉或沉思的接受媒體採訪,義正嚴詞的表達各自的論述。 幾個頂著一頭金褐髮的青少年在一旁不以為然的聳聳肩,忙著面對著鏡頭高舉V型手勢;其中一位露出紅色內褲的小男孩戲謔的嚷著:只是親嘴而已,又還沒幹嘛。 另一邊的立板上則是個看透世情模樣的老頭兒,裂著一張皺折的臉,文文的笑開了。
一團火似的,你連滾帶跑的窩進一家很有北國氣息的咖啡廳。 霎時,你幾乎可以真心跪拜科技的進步、台灣人民的勤奮努力,以至於你可以在毒辣的陽光下隨時跳進冰涼涼的,乾淨可親的小店舖,好讓你那已被物質文明侵蝕入骨的身軀得以舒坦。 接著你起身點了一杯如夢幻泡影的飲料,回到角落的小圓桌啜飲。 啜飲的同時,不小心聽見隔桌一雙男女的對話。 是屬於重度戀物女子與強度自戀男子之間的魅惑互動。 你不屑他們亦同時不爽自己。 你知道窺視別人隱私是不道德的,但他們要不全都耳背了,要不就是真誠的想讓別人聽見他們的隱私。
終於,你覺得厭煩透了。決定拿出已放在背包裡三百年尚未閱讀完畢的書。 原本只是覺得空蕩蕩的背包讓人好生不安全感,於是抓了本一直想看但永遠也看不完的散文集置於其中,現在果真派上用場了。 是由一群模樣長的不錯的中年作家所合著。 搞不懂那些人,總有滿腹怨毒的牢騷要宣洩,哀怨的、激烈的或者叨叨絮絮的。 對你訴說著他們對舊有事物的留戀不捨,戰亂及物資缺乏的洗禮使他們的人格及情感比你都要健全及真摯許多(雖然你一直不確定兩者的關係),末了再順道留下對現況不滿的伏筆。 拜託,難道他們所不滿的現在不正就是由他們這一群中間分子所當家。 至於同他們佃農祖先一樣悲慘命運的現代農奴以及終年被監禁在都會勞改營的生活方式,他們倒是挺有研究興致,但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急著把新世代當成異端分類成X、Y、Z、e研究。
常常你們被說成愛玩、自戀、重物慾、失落、不耐苦的一群人。
因為你沒有經歷過父母親物資缺乏的時代。 從小你就以為水龍頭往牆壁一接,自來水便源源不絕;或者,強迫自己硬塞吃不下的食物是件不道德的事。 再者,你也沒能來得及像叔叔阿姨哥哥姊姊們一般參加過釣魚台事件或天安門抗議。 而且你總認為民進黨一直都在,國民黨一向都如此。 分裂不分裂均無所謂,反正大家一起吃飽了撐著納涼。 加上你總是不停的從補習班往返於學校及家裡之間,所有的大人不停地告訴你,什麼都不重要,只要上好學校,一切迎刃而解,反之,後果不堪;於是你真心以為世界大同幸福美滿便在不遠處。但是就在你第一次在公車上被色狼ㄅㄝˊㄅㄝˇ胡亂磨蹭一通時,你就已經恍惚的了解這世界;至於母親阿姨們對公車上色老頭一事的大驚小怪,你只能無聊的翻翻白眼,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和他們說些什麼。
在你厚重的眼鏡後是一片遮天避風的高樓大廈。 你已忘記從哪兒聽來的,知曉那一片市價上億的高樓在數十年前全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稻田裡住著世代與土地相依的農家。 聽說農人死後總會央求子孫將之葬在田邊阡陌上,好讓他們生死都能與他們愛戀的土地相隨。 你幾乎可以想像橫臥在秋收後田陌上的景象。 天必定比現在高,風必定懶懶的打滾而過,人整天倘佯在如倒扣碗公的天地之間,哪裡也去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 在你家的曬穀埕上以三十度角度仰望,便可看見美麗的天空。
你喜歡那個只在書裡頭出現的世界,人和土地一樣單純認命(如果那些個作家沒有騙人)。 你瞇著眼看著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幾株瘦弱的行道樹,孤軍奮戰的立著不死,想起下半年即將漲價的房租,還有房東搓著手,告訴你這個消息時的表情。 你並不怪他,這年頭連土地都不老實了。 你笑了笑,想不起什麼時候起這個以務農為主的民族,竟淪落成追著房租、地價、生活費而居的遊牧民族。
幸運的少數時刻你得以逃脫這一切(就像公車上的色伯伯以對女學生行色作為逃避他們年老色衰而又慾求不滿的方法);所以,你認為擁有一支百達翡麗的手錶、LV的新一季皮包、或者高尚的職業頭銜便能昭告天下並說服自己並非是屬於奴隸階級的最底層。
同時你也學會了和不同階級的人們各司其職各行其事。 雖然你待人禮貌溫和,然你還是被貼上冷漠自利的標籤。 剛開始你會難過的無以自處,並努力捐獻金錢時間愛心,直到你發現住在你上階層、上上階層、上上上階層的人繼續踐踏著你以及你以下的人,而若無其事得過生活時,你才大夢初醒地發現自己可以負擔得起美白護膚,鬆綁按摩。
終於,再繼續下去,你就要崩潰的煞那,滿屋子得了狂犬病的大哥大朝他們的主子狂吠。 你暗暗在心底罵了句髒話,揉了揉眉頭,發現書還是沒看完。 只是明天又是勞改營上工的日子,你得趕回家早點睡。 於是,你步出了咖啡廳。 沉浸在漫天火焰紅霞裡的一身黑衣,顯得如此渺小與微不足道。 你忍住不抬頭,以免看見立板上的老頭朝你戲謔的笑。
原刊 台灣新生報 副刊
收入《第五個季節》創作合集 (未來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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