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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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友將切除下來的腫瘤照片轉發給我，描述醫生捧出那盤血肉模糊的塊狀物時，她是如何硬著頭皮用眼角餘光去按下手機快門的。那一節約莫10 公分長的食道腫瘤，就像懸掛在市場豬肉攤上的一小段排骨。胃袋被拉直取代食道，發揮神救援的功能。而化療前裝置在鎖骨下方的人工血管仍安靜地躺在胸前陪伴。突起的圓形底座像一枚按鈕，有時異想天開，輕觸按鍵便可直飛九霄，到白雲深處跟母親會面，告訴她一切順利。

等待傷口復原的時日，床頭櫃擺上熟悉的照片，小本聖經，自帶的毛毯，幾本書籍跟筆電，就有那麼點「自己的房間」的味道了。不同班表，熟識的護理師們越來越多，愛唱歌的峮，喜歡跟病人開玩笑的家礽，身材高大卻心細的怡，知道我怕挨針，每回注射或抽血會輕數1 2 3的賢……。即使不能言語，清掃病房的喑啞大姐，我們都能比手畫腳聊上半天。

由於無法進食，營養品必須從空腸造瘻灌食，送餐的大哥每回來像一陣風，豪氣地將奶罐往桌上一擺，輕吐一字「來」轉身就走；即便都戴著口罩隔著距離，我仍隱約聞得到空氣中殘留的檳榔氣味。聞膩了酒精及藥水的味道，開始喜歡這股人間味。

這些相遇讓住院的日子變得有趣，但一到換藥時刻，自己就成了川劇變臉的主角。前一秒笑，後一秒必哭無疑。

胃管與食道的吻合處，在頸部形成一個凹槽，避免感染影響傷口癒合，被醫護人員再三叮嚀不能吞嚥口水。床位旁擺置院方備妥的抽吸管，唾液產生時往嘴裡一放，抽井水似地把口水快速吸走。但凹槽處就不那麼簡單，那傷口像個黑洞，癒合前照三餐換藥。住院醫師謹慎戴上手套，用鑷夾取出飽吸膿血的棉花球，彼時喊叫聲會瞬間從床位響徹病房走廊，那通常是被我死命捏緊手的友人所發出。傷口清潔完畢後，醫師會再塞一個新棉球，紗布貼合，可以快樂幾小時，直到下一次淚水四溢。

幫我換藥的住院醫師姓關，兩道濃眉下是一張吝嗇微笑的臉。年紀輕輕走起路來鞋子總黏在地板上般沉重。檢視傷口時慣性質疑你是否有吞口水；換藥時會忽略你的恐懼喝令不要動。書上說，良好的醫病關係是建立在彼此信任上，我想我們並不信任彼此。暗地裡我喊他關老爺，形容他跋扈及老氣橫秋，心裡的不悅持續，直到一本書的到來。

那年九歌出版新的散文集，友人迫不及待送來與我分享。關老爺來換藥時一眼瞥見編者為作家言叔夏，語調輕揚表示對她的欣賞，我回應自己亦然。接著我們聊起各自喜歡的作家及散文集裡的內容，那次的換藥時間似乎不那麼漫長。

隔日換藥時，我不再像過往刻意撇頭。趁他俯身塗抹藥膏之際，覷眼看著那張依然吝嗇微笑的臉，似乎有按捺下來的笑意。

時報副刊2025.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