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平路。(胡舜翔攝影)
專訪◎郝妮爾 圖片提供◎平路
十多年前,《東方之東》、《婆娑之島》相繼出版,各家媒體爭相報導,該二本小說為作家平路(1953-)「台灣三部曲」的系列作,主題思想浩浩湯湯地成形,第一本大膽,第二本氣勢驚人,第三本──喔,當時少有人想到,第三本《夢魂之地》的出版,會讓讀者等候這麼久。因此,當天採訪之初,我們交予平路的第一個問題,便是:「這十年多的等候,所為何來?」
平路「台灣三部曲」之三,《夢魂之地》。
當然,平路的筆從沒冷下來過,其間出版作品仍未止歇,不過面對這問題,她依舊只是懇切地說:「因為很難。」回答時的語氣,就好像一個沒把一個字寫到最工整,就無法說服自己交卷的孩子,她說:「我一直覺得小說這個手藝很困難,特別是到了人工智慧盛行的世代,你要面臨的不僅是同輩的競爭,還要向發散的AI較勁。如今多數寫的故事情節,似乎都是往可以猜測、可以想像、可以預知的路徑走去,我總覺得那樣會太無趣,又特別像是『台灣三部曲』寫的是歷史,如果單純按照年表、或者一個人的生平這樣寫下來……」說到這兒,平路頓了一會兒,想尋找一個恰當的字,接著非常謹慎地說:「如果真的只是那樣寫,讀者還會覺得『過癮』嗎?」
該怎麼寫,才夠過癮?對讀者而言,《夢魂之地》是耗費十年的等待;之於平路,卻是十年的挑戰。最終,她揀選二字貫串整部小說──那是「神」與「傷」。平路讓神不再只是低眉善目,也不讓傷止於結痂而不摳開。
整本小說的開頭非常勇敢:一位幾近失去靈力體質的靈媒,遇見充滿瘡疤的青年,兩人共同回溯這個多傷的島嶼,同時試著平復兒時的痛。其修復的,是故事中的角色,也是捧起此書的讀者。
如何去同理最不願理解的人
近年來,談土地傷痕,多數著眼白色恐怖,且無可避免邀人翻出蔣政府時代的舉措。《夢魂之地》同樣談蔣,卻罕見地從蔣經國之晚年寫起──「父親面前,他始終是讓人失望的兒子。」光是書中這一句話,就足以讓所有的「神性」光輝削弱,原來再不可思議之人,到底都是個凡人。
然而,偏偏是在這個世代,轉型正義的旗幟搖曳,多數作品渴望尋找罪與罰的源頭,平路卻反其道而行,捧著他們的軟弱與傷痕,似是某種「政治不正確」啊。平路聞之,點頭理解,她說自己當然明白,「我畢竟不是一個活在真空裡的人,並非無知到那種地步,一開始也覺得某些事情或許不要寫出來比較好。可是,我覺得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最困難的仍舊是:我們如何去同理自己最不想理解的人。」
啊,正當我們驚呼,平路竟爾連「通靈」都能寫,她卻好似不疾不徐傳達出通靈的本質,不離同理。我們都是自己的乩身,嘗試與其他破碎的靈魂接觸。偏偏,有些史實斷裂得太深,恐讓人無法靠近,或者難以想像我們有能力逼近──台灣過往所累積的傷痕便是如此。
「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身而為人,最可貴的,或許是我們都有一個高貴而憂傷的靈魂。」平路說,且那憂傷的理由,多數來自於「明知不可而為之」的行動,彷彿我們所有人心底都住著一個薛西弗斯,日復一日從山腳推著巨石,哪怕知道巨石終將滾落,仍傻氣而徒勞地推動著。
雖是如此,但如其所言,小說這項技藝,也是其「明知不可而為之」的一項行動,她說:「台灣過去因為黨國教育,讓時代之間的理解,好像多了一層阻隔無法化解。如果要讓那道阻隔消失,絕對不是靠選舉、或者政治人物的宣示就能夠做到的。所以,就回到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會從事出版,從事文字工作?為什麼會在藝術領域持續著墨?某部分來說,就是在想辦法化解這份歧視與對立吧?」
不再只有自己
說到啟示、歷史、傷痕,這幾個關鍵字,好像還是有些太深硬。事實上,《夢魂之地》通篇明快而激動,特別是文中多處的通靈描述──哆嗦、癱軟、如花的開闔,文字描述,像是性之歡愉、高潮之頂峰,此般連結,難道是種誤讀?
不,確實是如此。
平路解釋,性愛裡的高潮,本身即是一種「超越」的狀態,好像人在幾秒之中,不再是原本那一個人了,而在那或許只有零點幾秒的停頓與空白之中,與出神彷彿,「雖然我未曾體驗過通靈,但猜想這兩者之間的感受,或許有所交會吧?總之,在那一刻我們都能夠超越束縛自己的這個形體,不再只是自己而已。」
延續這一句話,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說──如果此生只有自己,那是不是有些可惜?
說到這,平路舉例,自己不久前才去台南走走,順勢提及,「就像台南的鄭成功祖廟好了,這麼多年來,我們還是很習慣把他視做一個民族英雄,包括台灣諸多歷史課本上面的描述也是,好像這些人都只有一種面向,不是非常善良,就是極度殘暴,很難真的看到這個人的血肉。」她說,恰好也是因為如此,歷史小說才別具意義,「我可以在小說裡,把『人性』的部分變回來。」
如此一來,我們順著文字的線索,按圖索驥,以人心共感,再無所謂此刻或者彼時,血肉之軀將通過閱讀的交會,也達成了某種「通靈」的狀態,使心神不再只剩自己。
不只面對這塊島嶼的歷史,即便面向自身,平路亦是以此般的姿態謙卑前行,「每次寫一本小說,都非常困難,可能長時間毫無進展,或者是改了半天又重新來過。可是,同時也是因為小說,總是讓我從原先狹窄的狀態裡,能再拓寬自己一點點,當然也包含這次的《夢魂之地》,明白人世間仍舊有這麼多難處。我這個小小的生命,能夠多承擔一點,我就會盡力去做。」
平路將寫作的難,視為一種修行;將「理解原先不欲理解」的人心,看做是一種承擔。成長的過程或許本是一層又一層的撕裂,然而這並不代表,其後不存在著修復的可能,至於《夢魂之地》,便是這重重可能性中的一道解方。●
平路說:「寫作,跟童年有關,每一本書,都遙遙牽繫著我父親,也懷念那個黑白膠卷的時代。」
平路的寫作空間非常古怪,桌底可以飼金魚!小陽台上引入流水,一張玻璃圓桌,桌底是魚池有金魚游來游去。果然,金魚的意象,也兩度出現在《夢魂之地》書中。
寫作《夢魂之地》過程中,在旗津田調時所攝。壁畫上面捲著鐵絲網,畫的是撤退?是奔逃?是萬眾一心?是起義來歸?物移人非,清晰的只有不准棄置垃圾的公告。
寫作《夢魂之地》過程中,平路隨手拍攝,另一張詭異的圖像。孩子在跑?植物在盆裡?竟然分不清哪部分是壁畫?哪部分是實景?
平路寫作《夢魂之地》,在旗津做田調時所攝。畫面非常奇幻,如同錯亂的拼貼,踏入廟裡,正廂是觀音,旁邊一廂坐著「蔣公」。
平路表示,寫作時,「音樂常聽的是〈Spiegel im Spiegel〉,有譯作〈鏡中之鏡〉,最能符合我寫小說時希望作品多面、繁複卻又單純、專一而各篇章互相映照、互相呼應的心情。作曲者是Arvo Pärt,愛沙尼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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