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們始終未曾分開
———讀《親愛與星散》
郝譽翔
讀鈺婷的新作《親愛與星散》,不禁感到在淡淡的惆悵之中,又流洩出一股溫暖,彷彿是在安靜而幽深的的長夜裡,為讀者點亮了一盞柔美的燭火,是那樣的柔美,哀而不傷。
原來人生的宴席,到最後都是注定要走向離散,然而不論是暫時的分手,或是永遠告別,日後回想起來,竟都是最最親愛的記憶,如夜空之中點點不滅的璀璨星光,所以雖然說是「星散」,卻是恆久的不散。
在這本散文集中,鈺婷從父母的老病逝世,生離死別,再扣合自己個人一路成長的歷程;從昔日天真爛漫的少女,步入如今深思成熟的中年,乃至雙胞胎孩子出世,體會到為人母親的喜悅滋味。於是帶著孩子走入山林鄉間,指認島嶼故鄉的風景,鳴鳳古道、青龍山、廬山到孩子的山林初履,原本熟悉的景致,全都因孩子們一雙純真之眼的好奇張望;於是天光乍現,眼前的一切都萌生出了全新的意義。
這是人生的啟蒙,乃至再啟蒙,不論走到了哪一個年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在轉了個彎之後,竟又是柳暗花明。
《親愛與星散》的輯三「靠近的練習」,更是這本散文可觀之處。鈺婷描寫她長年在教學現場所見到的孩子們,從陌生、抗拒,到彼此一點一滴相互靠近,因此窺見了在青春臉龐之下掩抑的創傷、渴望與愛。課堂上每一個沉默的孩子,身後都垂曳著一個巨大的故事,那是生命的重負,甩不掉的包袱,卻也蘊藏著生之力量的源泉。試想,如果不是有這些暗影的存在,又如何能夠映襯出光明的可貴和燦爛?
於是讀《親愛與星散》,逐篇追隨著鈺婷的生命經歷,竟發現我和她有如此多的雷同之處。我們都身為讀中文系的女子,也都從小就在文字的世界中尋求寄託,都同樣來到中年,已經歷了父母的老病,也深深體會到身為人母的喜悅,以及教養上的用心與疲憊,更長年站在教室的講台上教授文學,但面對著一屆又一屆的年輕孩子,張著純真發亮的雙眼,而我滔滔對他們訴說文學的美好之時,卻又不免油然生出一股疑惑,正如鈺婷在〈靠近的練習〉一文的自問:「文學是什麼?文意辨析、情意導引、資料講授或闡發探問……」,所以「我所傳遞、口說、演示的種種,那些來自於我的解讀衍伸、思考判斷、要求規範,就是文學嗎?」
文學究竟是什麼?我也不斷自問著。教授文學是我賴以維生的工作,但我選擇這條道路,絕不止於如此而已,尤其當我早就不復是一個懷抱浪漫詩情的文藝少女時,也早已經歷了成長的幻滅。如今的我,跨過了知天命之年,正是窺見了初老的深淵,體會到了臨崖履冰一般顫微微的不安、徬徨和恐懼,深恐下一刻自己就要失足或墜毀,而這時,文學真正的意義彷彿才逐漸向我展現。
原來這些文字串起來的,就是我們生命的旅程。而這一路走來,與無數的旅人在途中相逢,緣深者如父母和孩子,終究也只能相伴一程;至於那些在時空之中,偶然交會邂逅者,如課堂上安靜坐在台下聽講的孩子們,更是有各自的習題和旅行,必須要在有限的今生裡,獨自演練完成。
因此我很喜歡鈺婷的第一本散文集《彼岸花》之名,恰恰呼應了這本《親愛與星散》,就在於她點出了人生的真相:我們終究是要相互告別,獨自一人走向彼岸,然而通過文字的書寫,那些彼此靠近的親愛時刻,都被永永遠遠鐫刻在紙端。書寫就像是「追尋殘夢的線索,看看清茫茫大霧中,纏縛於愛與憾的迷團」。而鈺婷是這樣說的:「我頻頻回望,在如夢之夢的現實邊界書寫。彼岸花開,灼灼其華,哀豔是時間焚燒的聲音。」
於是過了知天命之年的我,讀到《親愛與星散》,心頭又不免被勾引起許多前塵往事,而回首過往,更慶幸有了文學可以做為前導,引領我們穿越一切的愛與憾,歡聚與別離,並且在心中默默說道:親愛的,原來不論走了多久,我們始終未曾分開。
《親愛與星散》後記 賴鈺婷
散文書寫最困難的部分,是面對自己。
如何拋下顧忌,無怨無悔把自己交付出去。如何不計目光毀譽,剜挖血肉淋漓的記憶。因為牽涉到愛與現實的人生,有個人隱私,有關係對應,有可說與不可說,可解與不可解的幽微。
不僅僅是創作。更多的成分是,我之為我的揭露。問題是,敢不敢,要不要,值不值得,這麼做。
這些年來,我常常問自己。
不是容易袒露自我的人。性格彆扭,慣於隱藏。每到要說要寫之際,總是多慮憂懼,矛盾掙扎。我常常在自我拆解中退縮,清楚看見自己的軟弱。
有時閃躲,有時果敢。書寫是一次又一次寫與不寫的辯證,是對抗怯懦內心的突圍。
開啟自己,誠實與心念對話。坦蕩無畏於書寫,一字一句開鑿光影。
書寫如果有意義,最大的意義,應該指向自己。作為抒發、釐清、療癒、救贖。為了遺忘或備忘。與過去和解或承諾將來。放下或放不下。妥協或爭辯。
寫下的字句,不管誰看見或不被看見,冥冥中會牽引出思索的力量,圓滿缺損的自己。
因為這麼相信著,縱有遲疑,而能鼓舞自己勇敢。
《親愛與星散》是從回望啟程的勇氣之書。是終於能處理多年來內在失親的悲痛,把漂流在時空中凌亂破碎的自己,一片片打撈起來。寫下字句,如同剪黏綴補。那是我一直想縫合告解,卻始終情怯迴避,意念盤旋再三,不敢直視的情感裂隙。
像是自我節制了大半輩子,終於找到安頓的角落,放聲大哭。任由情感溢流,寫的時候,讀的時候,感覺胸口熱漲,連呼吸都疼痛。不顧一切,肆無忌憚,潑灑著長時間積累的情感。感覺一切都太遲了,但相信大膽捧著心念追記一些,總有時光的意義,不會徒勞。
我對於親緣的感觸,很大一部分來自孩子。從少女時期走來,面對父親、母親、祖母相繼病故,成為孤女。抬頭看著星空,感覺暗夜蒼茫,長路漫漫,再也沒有至親長者在身後照拂,在前方指引。
成家後,有時在夫家的星系光譜中,回望沒有娘家的自己。
每夜睡前對孩子說故事,想到什麼說什麼,說我的童年,說他們的外公外婆,我早逝的雙親,那些留存在我記憶中,遙遠而家常的小事。
在每夜低聲訴說的情境裡,我開始搜索回想,不時添加編造,繪聲繪影說著各種以「媽媽小時候」為發語詞的外公外婆故事。
有次,不知道說了什麼,孩子撇過臉,背對我在黑暗中啜泣。我輕輕拍著他問,怎麼了?沒想到他說,我不想要媽媽死掉!我想要媽媽一直陪我!
還不滿五歲的孩子,竟能說出這麼揪心的話。那是二十來歲的我,在父母病榻前,始終不曾說出的依戀。
我在孩子的純淨眼眸中,重新看見自己。漸漸相信,情感可以藉由記憶傳遞下去,而書寫就是深情銘記的方式。
常常覺得自己對於「身分」這件事過敏。對於各種「身為……,所以……」的責任句式,有著莫名的過度焦慮。
考上教職,距今二十年的教學生涯,我一直在練習如何成為一名師者,不斷拿捏寬嚴分寸、轉換角色距離。
二十年間,對應關係的悔與悟。我寫下了幾個心裡始終掛念的身影。
當他們早已離開校園,在各自的世界裡,長成大人模樣,我還記得他們當年少男少女,青春的樣子。我還記得那些日復一日、早修午休之際,青春的雷電暴雨,猜忌、眼淚、狂亂、與全世界為敵的不明所以。
除了相伴一段。生命的課題,從來沒有人可以代為作答。
我還記得那些傾聽與守護的片段,還記得相遇之際,不夠周全,不夠細膩,擺盪在亦師亦友邊界,為師不足,為友不足的自己。
我寫下這些。寫下對應於父母、子女、師生之間的自己。
混雜著膽怯與果敢,堅定與猶疑,我把這些日子以來的風雨陰晴,細細收攏在文字裡。謝謝有鹿文化許悔之社長第一時間給了我溫暖的肯定,責任編輯彥如費心為我設想安排,有鹿夥伴們給予協助建議,在這本書形成之前,他們接住了我惶然的心,給了我走向讀者的勇氣。
謝謝願意為這本書撰寫序文的郝譽翔老師。謝謝老師細膩精闢的解讀,溫柔知解的鼓勵。在序文深刻、微觀的凝視中,我彷彿看見了書寫當下的自己。明亮有時,晦暗有時。斑斕或斑駁都是時光的印記。不要害怕心念無所遁形。
謝謝為這本書撰寫推薦語,我敬重的老師們:汪詠黛、果子離、林文義、阿盛、唐毓麗、陳美桂、傅月庵、廖振富、蔡怡。他們在這本書出版前,贈予我的疼惜關懷,字字句句都深印在我心底,鼓舞我莫忘厚愛,持續前行。
謝謝願意為這本書具名推薦的作家前輩:王盛弘、石曉楓、向陽、吳鈞堯、陳栢青、廖玉蕙、蔣亞妮。他們一直都是我仰望著的文學偶像,我何其有幸,能獲得他們以聲名護持守望的祝福。
謝謝愛著我的家人親友,散文的書寫是永恆的對應,因為有著命運悲歡的底色,才有以記憶編織綿延的文字。
親愛與星散,一期一會。但願我們對於愛,都無愧悔。
【《親愛與星散》發表會】11/12(六)14:00-16:00 於紀州庵文學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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