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開的藥鋪，病患不多，每隔數月，賣夾克伯伯前來，才會吸引一些圍觀的鄰居小孩，讓人誤以為年節將至。
村人口中的賣夾客伯伯，操一口濃重的外省口音，當時比藥鋪櫃台略高的我必須仰頭聽他說話：「剛剛妳問我是不是賣衣的？我是使活兒的。」
等藥過程，約莫我們這群孩子轉碌碌的眼睛展現對他的好奇，伯伯拿出一枚硬幣，在右手兩指間撥動，錢幣如同獨輪車，快速地在四根指縫間翻轉，從第一線躍至第三線道，瞬間又回轉至第二線道；忽然，他右手收合，掌心反轉下壓桌面：「妹妹，錢幣在哪兒？」我用下巴呶了呶，他右掌上翻，錢幣不‧見‧了。
大夥兒愣住，嚷嚷怎麼可能？我查找伯伯右手腕的袖口及桌面，他咧嘴大笑攤開左掌，在我仔細盯瞧、以為沒遮沒掩的情況下，錢幣竟然長腳、溜到另一邊了。
眼皮底下竟有這等新鮮事，我好奇地摸摸那枚七○年代的銅色壹圓硬幣，直徑約莫指甲長，一面寫著：「壹圓」，國字外有蘭草環繞，另一面是五瓣梅花，花瓣外緣刻著我的出生年分及「臺灣銀行」四字；我接續翻看伯伯的手，掌肉寬實，織著許多厚繭，手指矮胖，實難想像這敦實的手靈活似小蛇，將錢幣吞吐於指掌間。
大家央求再使一招，伯伯說，他們的行話裡，表演者演出效果好，要拍手鼓掌大喊「響」。響聲不絕下，伯伯示範將硬幣吞入喉中，再從後方頸項變出來。這次我瞧得可仔細了，雙眼不眨，只見伯伯右手塞幣入口，面容略鼓，痛苦地吞嚥硬物，再張口時，嘴裡手中空無一物，他的右手往後腦勺一探，暗灰灰的錢幣閃了出來。
在旁包藥的外婆從那天起，常對伯伯說：「欲使幫忙佮細張個錢變做大張麼？袂曉？你創治人咧。」我們譯成國語，伯伯才呵呵笑著：「小把戲兒，當兵時無聊，湊個趣兒罷了。」大家央求伯伯傳授幾招，但我的手太小了，不是虎口露陷，便是指縫穿幫。
開鋪營生的店家為了生意興隆，日日盼著顧客上門，我也天天期待賣夾克伯伯的到來，但原因與大人迥異。外婆常糾正我，見到病患開口要問：「佗位無爽快？」而不是追問：「這擺欲變什麼好耍的？」後來我轉輾聽說伯伯病無大礙，只是當了半生老兵，腰痠筋疼痼疾總治不好。
雖然伯伯來來去去只會那兩招錢幣消失術，但已夠我學了，當時鄰居小孩久久才來藥鋪，我甚少玩伴，外公外婆也忙著開店及種田，我想倘若學會了絕活，不但可引人注目，無聊時也能自娛，我更加反覆練習，記下備忘錄。
伯伯拿出錢幣前，總會以上揚厚亮的嗓音念著三句訣：「表演兒的偷梁換柱，教觀眾驚叫眼突，事後才恍然大悟。」也熟知了這行有其行話，表演魔術稱作「使活兒的」，觀眾叫作「墊子」，伯伯表演完，我們墊子要拍手叫響。
藥鋪櫃台是老舊斑駁的木桌，沒有燈光音效，伯伯圓廣的臉爬滿皺紋，常著一襲泛黃汗衫在大夥眼前轉起錢幣，但他所在之處就是舞台，不必旁人打燈，他的手自然有光。
也許我悟性不夠，錢幣消失術從未成功過，也無法將苦味的Ａ菜及嘲笑我被父母寄養在鄉下的鄰居小孩變不見。
後來我回去鎮上讀書，聽說伯伯仍持續來藥鋪看病。有次他前來拿藥，我們恰好聚在外婆家的主臥室看中視節目《大家一起來》，由羅璧玲、趙樹海主持，介紹當時甚為轟動的大衛魔術，大衛將一位金髮女郎放入長盒中，右手輕揮，再度開盒時，女郎消失無影，觀眾驚呼疑惑間，女郎才從後方樓梯娉婷步出。下個節目是大衛在一台紅色敞篷車外頭披覆白絨布，以修長手指揮舞著跑車上飛，絨布罩顯示了車身長弧流線造型及上翹如短翼的後照鏡，漸漸地，車停滯在半空中，大衛的手如魔法棒輕點，無預警地掀掉白布，哪裡還有車子身影呢？
伯伯解釋，這使活兒是種表演，得用語氣、表情、動作手勢，引渡墊子們注意某個地方，表演者就能在視線之「外」進行障眼法，「妹妹，使活兒就是魔術，『魔』這個字兒啊，就是只要你眼睛一麻，就開始搗鬼了。」我們不知是被電視裡或眼前的魔術師唬得一愣一愣，只聽得外婆不時插嘴：「足趣味咧。」我們則是邊看大衛精采表演齊聲喊響，邊聽伯伯解說。
節目結束後，大家圍攏著伯伯，看他使出第101招絕活。那時覺得生活與幻術，竟如此真實、具象地現於眼前，我多著迷此技啊，每位使活兒的人學習動機是什麼呢？是因為現實裡過得不錯，出於興趣與好奇？或是生活有多處不完滿，欣羨或渴求點鐵成金的瞬間？
後來面臨升學大考，我返回外婆家的時距漸漸拉長，那位伯伯不曾再現，外公外婆談起他，也只是淡淡地說起：「賣夾克啊。」那時學了英文，才知伯伯的綽號正確發音是Magic。漸漸地，矮房藥鋪裡的故舊親友凋零大半，外公外婆也亡故了，昔日藥鋪收起，改成民宅，花了好長的歲月，我才摸索出一套自我安慰法：會不會有一雙無形的魔幻之手使出障眼法，所有人事全在原地，只是我看不見。
聯合副刊2022.04.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