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我正接受第一年住院醫師訓練,心裡有一半已認命將來安分當個醫生,另一半還在拉扯──我的文學夢殘破不堪,已甚少嘗試創作,但仍緊緊抓住文字,捧著一本《中英對照讀台灣小說》鑽研翻譯。有天同事問我要不要去上成長課,感覺靈魂受困很久的我也沒弄懂是什麼課就去參加了,還接連參加三個階段。第三階時,千智是我的小組長。課程初始,要寫下自己最想做的事並訂出明確目標,我說我想寫詩、寫小說,還想做翻譯。千智說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先挑一件專心做,我大概選了翻譯。然後千智問我:「你要不要來上課?」她說老師很好。
這就是我來到寫作私淑班的緣由。老師叫阿盛,是名作家,我才疏學淺,還以為「名」是單位量詞而已,竟就這樣面無慚色的走進將就居,告訴老師說我是千智介紹的,老師點點頭,要我到報名單上填寫資料。教室裡還有黃文成,他帶朋友來上課。教材是陳義芝編的《簷夢春雨》,回家閱讀,然後逐堂討論十二位散文家代表作。
當然是從阿盛老師自己的作品談起。〈廁所的故事〉寫得實在精彩,但我更喜歡另一篇〈稻菜流年〉,感情深深扎入田地,一踩一踏都是餘音裊裊的韻腳。結束一週兩回的入門班,接著報進階班,進階班一星期一堂,讀《散文二十家》,配合習作,第一篇寫人,我寫了關於我的父親,也就是後來收錄在《天使在值班》一書中的〈等你到了我這年紀〉。老師看了跟我說:要繼續寫。〈等〉文老師很鼓勵我投稿,有適合的文學獎就投,沒有散文獎的時候,老師要我改成小說體再投,依舊石沉大海。我記得有一回截稿日期迫近,而我人駐尖石山區看診,下山已趕不及,還拜託母親和妹妹替我列印裝訂寄出。後來轉投幾次副刊也很快收到委婉的回函。接下來許多篇章命運相仿。但老師還是叫我繼續寫。
然後是高級班,研究班,還有特別班什麼的,大家一直纏著老師他就只好不斷開班,總之後來完成入門跟進階的學生全部混在一起上課,想參加就報名,不拘泥先來後到,都是同學,但老師對誰是哪一年來上課的瞭若指掌。
老師傾囊相授,新書出版時還送我們一人一冊。我拿到精選集隨意翻了一下,看到〈白玉雕牛〉一文,吃驚得吐不出話來,那是《中英對照讀台灣小說》裡我最喜愛的篇章,當時我一讀再讀,還是每次都在看到最末句「他說,你屬牛」時流下眼淚。而我註記了滿篇的英文單字,卻不曾細讀作者是誰。我不曉得如何表達驚喜心境,對老師說出口的是:〈白玉雕牛〉是你寫的?老師說「不然是誰寫的」。那啼笑皆非的表情我到現在還深刻記得。
我前後上了四年的課,除了有一期專心準備專科考試沒參加外,其他時候只要老師開班我就報名,為了交作業,每個月總會寫出一兩篇文章。起初多半繞著童年記憶與自身喜怒哀愁,寫著寫著漸漸感受到透過文字刷洗,深邃的往事滌淨後亮出光澤,點成路上的燈。因為要不斷地寫,行醫見聞感悟成了我隨手題材,有回將「肛門指診」一事小題大作,命名為〈食指大動〉,課堂討論後老師還是指示:投稿。那是○五年的夏天。
過了幾天,人間副刊簡白副主任親自來電告知錄用,有好一會兒我感覺在夢裡。隔次上課我告訴老師這個消息,並說但是他們要改我的篇名,老師說那沒什麼關係,刊出來就好。刊登前一天我收到副刊通知。那夜十二點多,電話鈴響,我睡夢中接起,原來是阿盛老師,他說網路上剛看到文章刊出來了,我說噢對我知道,他說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沒關係吧?我說沒關係,他說那好再見,我說再見。那是老師唯一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之前或之後,如果他有事找我,都是先發電郵或傳簡訊要我打給他,我聽過文成說,老師會打電話給男同學,但不會打電話給女同學。那次老師居然破例,恐怕他看到我文章終於上報的心情,比我自己還要激動。
○六年初,我訂下年中婚期,準備婚後搬回南部。寫作私淑班網站的留言板上,同學們紛紛向我道賀,除了熟識好友,另出現「太保養貓」等陌生名字,我不懂網路上如何跟陌生人搭話,略過留言未回。老師要我去電,電話裡嚴肅告知禮貌應對的重要,我囁嚅說不認識,老師明示:收到祝賀時感謝對方是人之基本,不關乎認識不認識。想想這樣簡單的事要老師提點,實在慚愧。但這樣基礎的事,老師也不厭其煩,可以窺見他平日對我們的教導,絕不僅止於寫作。
返嘉定居後,靠著便利的電子郵件,我的文章繼續受老師指教,老師總說「有寫就e來」,雖然寄去的文章老師大半說「好」、「可以」,我還是寫了就寄。那時我的文章已偶爾在副刊露臉,但老師還是催促要投文學獎。○七年倚著研究所學生身分,〈牽你們的手〉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對於我們的文章,老師不說「不好」或「不可以」,就像學生問他「我能不能寫」,他的答案應該沒有第二個。對他來說,「寫」不太關乎能力可不可及,每個人有每個人能寫的東西,關鍵在肯或不肯,會問能不能寫之人定然有意願,意志之強弱才是決定因素。文章老師還是會修改,寫作班發回的作業,有時會出現整段刪除的記號,有時是改幾個錯字,有時要濃縮,有時要增幅深入描寫。老師極少加入自己的意思更動文章,但〈等你到了我這年紀〉一文,在投稿過程修改過太多次,有回老師建議最末問父親是否想開畫展,以呼應文中父親未圓的藝術夢,便成定稿。直到前年與父親閒聊中才真正接收到他想開畫展的渴望,於是同他開始籌畫,並時常督促進度。父親年輕時的畫作跌宕多姿,兼具力與美,可惜沒能遇見他的「阿盛老師」,不過我想老師會說只要開始就不遲。我好奇的是,在那之前老師與家父未曾謀面,如何老早就掐中他的心事?
常覺得老師恩重如山,無以為報。我能盡棉薄之力處,便是醫學上的專業,矛盾的是,我希望老師永遠用不到才好。但老師畢竟只有鋼鑄的毅力,沒有鐵打的身軀,偶爾還是來信相詢。我知他非不得已不輕易開口,縱使啟齒也輕描淡寫。只要他向我提起,絕非等閒呻吟,必得緊要處理。
前些年,老師透露想返新營念頭,我心竊喜,以為可占地利之便,招團報名新營私淑班。但最終回鄉之事仍是不了了之,老師依然被學生團團圍在將就居。我生完老大的月子期間,老師剛好有事到嘉義,文成還載他來看我。拍照時我抱小孩坐沙發上,老師彎下身蹲在一旁,母親數落我:怎麼沒請老師坐?老師說沒關係。我後來每看照片即汗顏,自己實在不懂事。
那幾年老師常奔波各地評審文學獎,我暗下決心有機會要好好招待一回,擬了菜單:白玉雕牛柳、稻菜流年糕、煙火醬菜拼盤及流銀虱目魚肚湯,我還把菜單傳給老師,老師說很好,二葷二素很是均衡。我是認真設想的:白果、玉米筍搭配牛肉,調味是蠔油或黑胡椒有待實驗;香菇、山東白菜、紅蘿蔔為料,炒一盤寧波年糕;醬菜我罕吃,遑論製作,需尋訪張羅,鄉下地方古味大概還覓得;依老師說法,虱目魚肚品質大不如早年,但居都將就了,相信老師吃食也會將就的。可是我的花言巧語始終沒有兌現,如今白紙黑字昭告,看來不逼自己不行。
我在私淑班上課時,老師的女兒碩人剛讀小學吧,很是乖巧,多半待在房裡,有時下課時間出來跟我們說一說話。她送我一幅彩色鉛筆畫〈夏日の夕陽〉,我一直好好收藏,奈何還是長了斑。沒有不老的。如今我的小女兒也長到我穿梭將就居時碩人的年紀了,我看見女兒長長頭髮披在肩上,好容易想起當年。我跟女兒說起〈廁所的故事〉,她像聽天方夜譚一樣。我把書給她自己讀,她似懂非懂。
這些故事那麼遠,又那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