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徐至宏
對於烹飪,我是毫無概念的。不過,不需技術性的調理我還是可以辦到的;除了煮麵、煮水餃以外,最常使用的方式就是用電鍋調理。慶幸世上有此物,讓自己不致挨餓。然而我僅會料理半成品,比如吃膩了水煮的餃子便改用電鍋蒸。仔細想想,純粹因為懶得站在爐灶旁顧火。相較下,電鍋只要加水按下開關,我就可以放心地回頭寫未完成的文章,或繼續讀書。
曾經在某部錄像藝術看到:行為表演者正緩緩走過一大面牆,牆上有一只電鍋正在蒸煮著,鍋蓋劇烈地震顫,吐出蒸氣,氤氳裊裊。錄像導演說電鍋像是有生命似的,自體運轉著。大多時候我在生活中也自體運轉,否則若干擾到他人,便會遭到嫌惡。少有人願意站在爐灶旁,觀察水滾的程度,抓緊下水餃的時機,陪伴在鍋裡的餃子。喔,不。是陪伴那個沒有任何特殊設計,再普通不過的鐵鍋。因為電鍋完成調理後,只需彈起開關,表示自己完成了分內的事。這樣的水餃,偏鹹,味道不如水煮的,可是省事。
自從被公司裁員以後,省事顯得更重要了。冰箱裡存放一些來自親人的關懷──肉圓、粽子、以及煎好的魚,只需溫熱一下就能吃,那些可以讓我省下一餐花費的物事。於是我更努力地自體運轉,減少支出,又不致餓死。減欲,讀書寫字。努力敲打鍵盤,像煮著文字,看看能否把它們變成一顆顆白胖胖的餃子。或是埋首書本,啃著那些文字期待能裹腹。
把食物放進電鍋裡,也像熬煮著什麼期盼。中學時不明原因嚴重耳鳴。父親煎藥,每天讓我喝下一小碗烏色杜仲湯,已不記得味道和療效,卻對父親以台語說出「煎」這個字印象深刻,發音聽起來很像「煎熬」二字結合。杜仲片放在一只陶壺裡,加水,文火慢煎,時間漫長得彷彿凝止。陶壺不斷地吐出一縷細而長的白煙,會呼吸的生命體。整壺水被熬煮成一小碗的藥湯,感覺一夜之長。猶如父親對我的關愛和期許,耐著性子,慢煎。
可惜少年並沒有長大,活到了中年還在做夢,懷抱的理想仍看不到成果,內心煎熬了何止一夜。也許煮字太不務實,太幼稚。也許早該認清,把自己熬成符合社會機制的模樣,才算是腳踏實地。無業的日子,似乎更失去了談夢想的資格,只好把腳踏得更實,至少得吃飯,得繼續過日子。滌米後放入電鍋煮,待妻子下班後再蒸一條魚,燙盤青菜,如此又可以是一餐。
本來就吃得很平常,沒有入儉的不適應。大學時期,每日伙食費盡可能地控制在一百元以下,選擇性自然很少。後校門的「台北組」,二十元的白麵是最常消費的品項,稱不上CP值,泰半在就寢前,還要灌下一大杯白開水緩解飢餓感。當時不以為苦,也許是有夢想撐持著;織工馬南,把錢省下,麻醉物欲。衣領洗成了荷葉邊仍不汰換,但是買書,我卻不手軟。
為了應付考試和報告,多數學生找譯本免於耗神在原文書上雖屬常態,但多半只願借閱或複印,而我卻樂於跑書店,尋找莎士比亞、吳爾芙、福克納……從淡水搭捷運到台北車站,逛書店是我到那裡的唯一目的。除了有次被室友強拉,趕在百貨公司打烊前,陪他大老遠地跑去買一條Levi’s牛仔褲。
對許多人而言,考完試寫完報告,那些書便失去了作用,被束之高閣的還算是有個善終。有次分組報告,眾人合購福克納《聲音與憤怒》,一人負責讀一個角色;班吉、昆丁、傑遜、吉絲,個別與凱蒂的關係,拼圖似地完成該次報告。如此土法煉鋼,自然無法讀懂意識流、多重觀點,只能略為抓住故事梗概。報告結束後,竟然沒有人想要那本書,我就留作己有,不帶目的性地從頭讀完,反而對文學產生更濃厚的興趣。
然而,身邊充斥著質疑文學實用性的聲音,讀著讀著多少自我懷疑起來。未來要做什麼工作?出路在哪裡?為了多培養不同能力,我開始學習攝影創作。
我拍了一張照片,拿給英國文學教授看。畫面只看得到六條直立的腿,他說:It’s like a poem(這就像一首詩)。我受到鼓舞,開始探索影像的文學性,以及符號的隱喻。威廉.布雷克、羅蘭.巴特。一粒細沙看世界、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質疑命運的「必然」所指涉的意義,就像工廠裡被放置在輸送帶上的罐頭,往往只能依循常規,順服社會機制,被送到下一個作業區。雖然心裡有許多想法,可自幼成長環境不由我分說,久而久之我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在團體裡透明無聲,是我擅長且熟悉的。而在影像的世界中我悠遊自若,彷彿重拾話語權。
不過,身邊鮮少有人為我高興,反而更加質問我攝影創作的實用性。即使是年紀相近的人,卻個個扮演起思慮成熟,穿上大人模樣的「凱蒂」,把我的感受和想法視為嗡鳴的聲音。我不是班吉,更不需凱蒂帶有監責與論斷的關心。至少我維持了底褲的潔淨,凱蒂可沒有。我不忍心揭示他人的瘡疤,頂多以象徵和隱喻回擊,刻意與世界保持距離,把自己隱匿成一種符號。
這種情形一直滲入我人生的各個階段,原先我都告訴自己,不必理會那些「凱蒂」,他們對我的人生毫無意義。像是從小到大的畢業典禮,有何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進行那般儀式?在當下我只會鬆一口氣,心想明天終於不必再來學校,不必再跟任何人打交道。可惜,凱蒂會不斷出現,以不同的形貌。普世認為純藝術創作的出路不如醫法工商,即使我將文學和攝影創作視為自我生命上的實踐,在現實社會機制下仍不會允許我自由地創作、自體運轉著。我以為經由創作找回表達能力了,到頭來卻發現我始終很辛苦地獨自對抗著凱蒂。
「我沒說你不能繼續創作啊。」失業後姊姊極力邀約我參加傳直銷訓練,我回覆她只想專心寫作時,她總會這麼說。姊姊長我一歲,卻像是多了一甲子,老愛用一種過來人的態度對我說教。到底她多長我的那一年,經驗到了什麼?遊歷龍宮?像是某天驚覺她的臉竟布滿了歲月風霜,那麼陌生。我想,她無法理解創作不是玩樂也不是閒暇的活動。你必須全神貫注才有機會獲得反饋,且往往僅是來自兩、三人對你作品的肯定。語畢才發現姊姊早已封鎖了和我在社群通訊軟體上的關係,我鍵打出的字句懸宕在對話框裡,空氣般的輕。
每次創作都像是越過一道道險阻,跋涉後癱軟在無人島的沙灘上。而旁人的想像往往很浪漫,以為這些和那些皆是信手拈來,橫空出世。想起童年暑假,母親規定兄姊和我每天抄寫一篇《國語日報》的作文。我都信誓旦旦地抄寫當天被做為主文、字數最多的那篇文章,但是到了下午近母親回家檢查的時刻,才發現根本抄不完,徒增焦慮。
那個暑假似乎是兄姊和我邁入青春期之前的最後交集,後來我們各自游離成不同的生命符號;哥哥在科技公司站穩了腳步,姊姊拓展了業務,而我卻始終工作不穩定。當時日日抄寫,像是成了一則隱喻,在我跨過三十歲那條線時,潛伏的文字始冒出來,生發了非寫作不可的莫名。
原先我視書寫為很私密的事,而且自認程度不好,不知他人背後會如何笑話我,導致我總有隱隱然的羞恥感。雖曾寫了一些不知該怎麼定義的字句分享在臉書,獲得不少朋友的佳評。可是我內心深知,那些彆扭看似詩的句子根本搬不上檯面。後來我去寫作班接受訓練,慢慢突破內心的羞恥感,開始寫起散文。期間投稿偶獲報紙副刊青睞,然而,沒有更好的成績了。
近些年寫作的決心愈來愈強烈,並想以此為志業,卻還來不及轉換職涯跑道時就失業了。彷彿當年那個抄寫文章的小孩,總愛挑了最多字的篇幅卻寫不完。到底還是把自己逼到這等窘境了,有股滑稽感。
我無從定義轉捩的好與壞,慶幸至少能夠用文字撐起身上的這副皮囊,以抵擋旁人對我的否定。而撐起姊姊的不會是文字,如同兒時有一次母親檢查隔日的學校作業,發現她的日記只寫了一句:「今天要拜拜,所以媽媽很忙。」那麼地哽塞啞然。接著,母親勃然怒摑姊姊。
令我啞然無聲的似乎是某種抽象的介質,敵意和眼光,銳利得將我劃開。我忽然想起在辦公室的最後一日,下午西曬的日光,如常地斜進大樓壞掉的百葉窗,裡頭物事被光影切割成明與暗。座位落在明處的人兀自撥弄變形傾斜的窗簾好遮擋刺眼的日射,挪動了原本屏蔽我位置的葉片,頓時,一方日光落在我的背上。每個人若無其事地自體運轉,雖然我周身溫度驟升,被烘烤得發熱汗浹,我的光度卻是黯淡。
辦公室裡人們似一個星系,星體間相互較勁的引力,尋常的小動作包藏算計。世故或人情,爭功與諉過,已不是隱匿自己就可明哲保身。待在那只能噤聲如深井的地方,我成了井壁上漫漶濡濕的苔蘚,人人除之後快。這世界似乎是這麼運轉的,要將一人拋擲群體外,便給予大量的否定。解釋說明皆無濟於事。
下決心徹底過一段寫作的日子,畢竟是太浪漫的想像。父親來電催促我趕緊做其他打算,說著說著便吵了起來。我明白現實生活是不大容許我這麼做的,即便想讀書進修,也得面對家人不放心地質問收入從何而來。不知是幸或不幸,面試了研究所,收到一張落榜成績單,上頭標示著僅及格邊緣的分數,同情似的。想到主考教授連提問都不大想的模樣,只有我報告說明的音聲尷尬地迴盪。
不必期待有誰能了解你。到頭來只有你在解釋著自己所在意的,其實根本沒人在乎你說的那些寓意,有多長,能延伸到多遠的地方。
我繼續像電鍋自體運轉。努力煮著字,期待得到的反饋要能夠填飽肚子。
而若完成料理前,還沒來得及端出白胖胖的餃子,只要被扯掉了電線,運作戛然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