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醫院,我們去吃午飯。熟悉的餐廳,不變的窗邊座位陽光灑落,過去住院化療前,我總先到這吃最愛的班尼迪克蛋。現在,切開半熟的蛋,蛋黃流出時,想到醫生的話,眼淚也掉下來,我哽咽著對丈夫吐出一句:「如果我死了,你就帶著小孩好好過。」雖然很像老套的悲劇台詞,但我能說出來安慰他的話只有這些。
黑影總不時說來就來,遮蓋所有亮光。
幾天前,頭痛欲吐,舒緩解方無效,攤躺在床胡思亂想,不禁上網搜尋腦轉移病狀。癌症治療結束,復發的擔心,常隨著各種疼痛滿溢,流瀉而出。定期回診時,雖不認為痛症似腦轉移,但醫生仍安排電腦斷層消除疑慮。兩日後看報告,我以為腦部影像也會如當日晴空,萬里無雲。但醫師皺眉告知我與丈夫,右腦膜有一片陰影,得住院穿刺脊椎,徹底檢查,要我們先返家等待病房。
隔日住進病房,抽脊隨液前,我與丈夫抓緊時間輪流詢問年輕的女住院醫師:「會很痛嗎?」「妳覺得腦部的陰影有可能只是生理性原因而非腫瘤嗎?」她毫不保留回答:「很痛,應該不太可能。」徒勞的探詢,在幽暗中對我們敞開大門的只有無助。下針前,護士敲門進來,語氣著急告知,一分鐘內都先別出房門。
丈夫說,剛剛看見隔壁病房外站了很多人,應該是有人過世了。我們噤聲不動,只見門底下的縫隙,有一群人的腳影,和病床輪子滾動的聲音,隨此起彼落的呼喊,自走道倉促而過。不到一分鐘,整層樓,旋即又安靜空冷下來。無常,也悄悄從門底漫進病房,籠罩著我們。
我捲曲如蝦,弓身躺臥,將脊椎凸向針頭時,幾乎想要起身逃跑,丈夫播放音樂,壓撫我手。麻醉後,醫師以十公分長之細針來回穿刺未能成功,又打了數次麻醉。一個小時裡,長針在脊椎間穿梭,感覺任何僥倖,都能刺破。我體內恐懼洶湧疼痛蔓延,但抽出的透明液體,卻平靜無波如供佛清水。
術後需平躺六小時不動,此時陰影彷彿也化成厚重的被褥,貼蓋在我身上。我邊害怕檢查結果將使我就此留院,再也沒有出院的一天。又默默許諾,如果沒事,我定會早睡早起,飲食運動絕不馬虎,愛人如己,發揮天賦,千百倍認真的好好生活。
隔日,主治醫師一早現身病房,宣告數項檢查都未發現癌細胞,午前便可出院。他步伐輕快走出病房,仿若一切都沒發生過。丈夫將臉深埋在我胸口,大大吐了口氣。而我剛對自己許下的旦旦誓言,也頓時成了彈性疲乏的橡皮,癱軟在床。我拿出手機打開訂房網頁,將家庭旅行預訂的經濟旅宿,改成一直不捨入住的奢華度假飯店。
這一刻,誰還要在陽光下努力活著,我只想趁著陰影,圖個清涼。
聯合副刊202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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