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徐世賢
2001年秋天,王盛弘(右起)與日本、義大利、波蘭籍同學一起到愛丁堡海邊郊遊,天色陰霾,海風濕冷,暴雨即將來襲。 (王盛弘/提供)
那年,2001,歐洲之星的倫敦起點還設在滑鐵盧車站。是英式幽默嗎?法國人每搭著它到英國,便要被提醒一回,他們的老祖宗──戰神拿破崙的經典敗北。雖然,這個滑鐵盧不是那個滑鐵盧。
當年十月下旬,我就在滑鐵盧搭上歐洲之星,穿越英吉利海峽,兩個半小時後抵達法國,下了車,沒有關哨沒有盤查,跨越國境比跨越畫在小學課桌中央那條白線還要無人聞問。
午後時分,天色渾濁如一盆髒水。沒有預訂住處呢,我拖拉著行李沿小街探看,小旅店多把價目表張在門口牆柱上,找了間負擔得起的推開大門。悄然無聲,我按了櫃檯的鈴,一名婦人綻著笑容現身,美麗、窈窕,一屋子的燈驀然被點亮了似的。
Bonjour。我打招呼。婦人更開心了,也回我Bonjour,語氣裡帶著嫵媚,風情萬種。但當我鸚鵡學舌說完這唯一會的法語單字,轉換頻道以英語對話後,一屋子的燈轉瞬被摁熄,婦人斂起笑容,沉默地為我刷卡預付了一個星期住宿費。
房間不大,電視機懸在角落,一個頻道轉過一個頻道。怎麼每個熱門音樂節目都響著I just 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洗腦似地,一會兒後我也能跟著哼了,抄下歌手名字,Kylie Minogue,打算上街找這張CD。
九一一剛過,淘兒唱片行門口站一名黑人壯漢,仔細檢查了每個上門的人的包包。一進唱片行,不用多找,凱莉.米洛最新專輯《Fever》便如霍格華茲給哈利波特的入學通知單般撲面而來。
多年後,《黑鏡》給了我們一個聖朱尼佩洛的虛擬實境場景,讓人們回到最光華燦爛的年代裡永生,用以標誌2002年的,就是凱莉.米洛神曲,〈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08年我也曾廁身中山足球場,看女神降臨,妖嬈唱著「我就是無法將你拋在腦後」,一球場的觀眾合唱,「男孩,我無法不想起你的愛」,興奮得雙頰發熱……記憶層層疊疊,當現在被說出口,現在已經不在,每個人都在感歎老了老了,但是老無止境,過了此時此刻的,都是青春。
找一張CD容易,想看一眼蒙娜麗莎的微笑卻不得其門而入。巴黎罷工中。奧賽美術館,休館。龐畢度中心,閉門謝客。羅浮宮,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底似有動靜,趕著去了,才發現只開放咖啡館與購物街……兩、三天裡,我搭著地鐵四處奔波,所有公立展館全都關門。少了藝術品的點綴,巴黎這一席流動的饗宴,就像櫻桃蛋糕上少了那一顆流光溢彩的紅櫻桃。
羅浮宮前一群職員一字排開,拿大聲公向觀光客解釋著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開口發問,請問罷工什麼時候結束?紅唇、紅洋裝、紅色高跟鞋,群眾裡一身鮮紅的一名女人張開喉嚨,不是告訴我答案,她在指責我,用和我一樣蹩腳的英語說:你在巴黎,不會講法語,太糟了。
後來,我與一名旅遊經驗豐富的朋友討論起這件事。她建議我,不要一開口就說英語,要用我們自己的母語發問,當對方聽不懂你說什麼,雙方再協調出一個可以溝通的語言。是折衷,不是強迫。
也就安下心來走逛。登莫泊桑不想見的巴黎鐵塔,走安端逃學閒晃的街巷,看米謝兒和阿列克斯翩然起舞的新橋。啊,只缺一場煙火,我就可以和這座城市談起戀愛了。
巴黎的男人真美,也愛美,一條圍巾繫在脖子便有玩不完的花樣。巴黎的男人真體貼,天空飄起小雨,站路口等號誌燈轉綠,一把傘馬上撐在頭頂,Bonjour,他說,然後是一串法語。我傻傻地笑。他試了幾句英語,支支吾吾,很快放棄,過了馬路,笑著揮了揮手,Salut,再見。
晝寢。夜裡到瑪黑區的香蕉共和國。厚重的木板櫃台上,站一名被米開朗基羅自大理石的禁錮中釋放出來的年輕男人,一身光裸熱舞,只有手拿一只杯子遮住下體。我看傻了,舞者躬身抓起我的手掌,自他的下巴往下刷,刷過喉結突出的頸項、兩張盾牌拼起的胸肌、平坦的腹部,然後……他支開我的手,給我一個微笑,繼續扭動身軀。
燈光閃瞎了眼睛,音樂在體內鼓盪,那麼快樂那麼瘋狂,再升高一度便將嘩地霍然燃燒起來。服務生拿著個冰桶現身時,舞客都去取桶裡的冰棒吃,我正觀望著,便有人遞給我一支,一伙年輕男人嘻嘻哈哈爭著對我大聲說話,我露出抱歉的笑容,說我不懂法語,他們笑著看了看彼此,又遞給我一支冰棒,沒再理我。
第二天又去了香蕉共和國,一名男孩找我聊天,說他是突尼西亞來的,聊著聊著,他拿起我的手伸進他的T恤底,細細撫摸他的身體,光滑如絲如緞。他問,想上廁所嗎?身上的水分跳舞時流汗被榨乾了,我一點尿意都無,回他一個搖搖頭。突尼西亞男孩說,他要去上個廁所,便逕自起身。良久沒見他回座,我才意識過來,上廁所只是個暗示,失落微微如牙齦滲出血絲的腥味,在我心中浮現。
散場時已是子夜,最早的地鐵還要幾個小時後才開出。
午夜巴黎,我在雨中漫步,直走到龐畢度中心,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一個人在歐洲旅行的這兩個多月,不管愛丁堡、倫敦,或是巴黎,到處看得到年輕人在路旁乞討。好手好腳的,怎麼當起乞丐了呢?不如──我也來試試?
在垃圾桶旁拾起一個冰淇淋盒子,接雨水滌蕩乾淨後,我蜷縮到屋簷底,空紙盒置於身前,閉上雙眼,以衣袖遮住半張臉,地板冰涼,傳來的是自己的心跳。腳步聲響起,一步步靠近我又一步步遠離我。有幾回,他們在我身前慢下步伐,聲音細碎交換著意見,我似乎聽見他們正在掏著口袋。然而,始終沒有硬幣落地,只有逐漸遠去的跫音。
這個體驗太不尋常,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我,喜歡這個出格的自己。
唉,還是小心一點好──
巴黎持續罷工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進不了羅浮宮,我把目光聚焦於街頭藝人。肖像畫家三、五人聚在一起,也有畫藝還不錯的,也有,嗯,該怎麼說呢,純粹騙騙觀光客的。一個臉頰削瘦、棕色皮膚的男人問我,要畫嗎?我搖搖頭。他說,不用錢。我才不信這一套。他又說,反正我沒生意,你長得真好,讓我練習練習吧,免費。免費的?我問。他說,免費的。再度確認後,我坐上了小椅子。
他拿起簽字筆在白紙上塗鴉,不一會兒後說,等一下如果你覺得我畫得好,你可以給我二百五十法郎。我說,不可能。我準備離座。他又說,那兩百法郎。我回他,我不會付錢的,便起身。他硬要將畫紙塞給我,大著聲音叫,你有什麼問題,給我五十法郎。我拋下一句「門都沒有」,在觀光客的目送下快步離去,還好他也不當一回事地,沒來糾纏我。
又是羅浮宮前,另一個傍晚,沒什麼人,一個身穿西裝、高大體面的年輕黑人客氣攔住我。他遞上一份表格,向我解釋,他是某某大學的學生,祖國索馬利亞,兒童正陷於飢餓的困境。他希望我簽署一份聲明,敦促政府正視這個問題。他的話說得懇切,我接過表格,上面已有許多簽名,姓名,性別,國籍、職業,最後一欄是「捐款」,我遲疑了,他做出鼓勵的手勢,「多少都可以喔。」為難但沒有多想,我把口袋裡的一把硬幣全給了他。
儘管心裡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肯正視這是一樁詐騙。我說服自己要相信人性,其實只是想拿單純或善良來掩飾自己的蠢。
這些偷拐搶騙的事,若學深澤七郎在《人間滅亡》裡答客問的調調,或許可以這樣說:這是很酷的喔,這是把人從道德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使人的本性得以自由施展,這是人類為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所做的努力,我們應該致上敬意。
本來打算在巴黎待上半個月,但被罷工壞了興致,一個星期呢或十天之後,我準備提前南下亞維儂。動身前一日早上收拾行李,檢查簽帳單時嚇了一跳,怎麼,怎麼幣值全都搞錯了?
99年開始,歐元引入無形貨幣領域,02年發行紙鈔與硬幣已經箭在弦上,將逐步取代歐元區內各國獨立發行的貨幣。不過,旅店卻把以法郎計價的住宿費,全刷成歐元了,兩者相差大約八倍。
當班的是個短髮老人,他一聽,拿出一疊簽帳單,翻啊翻地,一變臉色,兀自說著,錯了全都錯了。我希望作廢重刷,他堅持要我回台灣再申訴退費。就這麼地,旅程結束後,來來回回寫了許多傳真,才終於退費成功。
待在巴黎最後一天,我去了聖心堂,不,應該說我打算去聖心堂。
爬坡的石板路上,遠遠地望見一圈人。好奇湊上前去,踮起腳尖覷看,看見兩個棕膚色男人一搭一唱,倒扣的三個杯子左挪右移地,要觀眾下賭注,猜猜球在哪個杯子底?
一名年輕女性背包客掏出一張紙鈔,賭了一個杯子。輸了,當然。我看在眼裡,不禁失笑,這不就是個古老的騙術嗎,怎麼能上當?自以為聰明地當個局外人時,不知不覺間已被簇擁到裡圈。遭催眠了似地我拿出皮夾,一把紙鈔捏在手中,遞出一張百元法郎。輸了,當然。兩個男人像兩架機關槍輪番朝我說話,噠噠噠噠噠。他們在說些什麼啊?噠噠噠噠噠。我被點了穴嗎,還不盡速離開?這時其中一個男人伸出一隻手,輕巧像鴿子展翅、風吹漣漪,抽走了我手上的所有紙鈔。
幾分鐘裡,輸掉一千兩百法郎。
龐然如一座山的一名黑人婦女出面,先是叨念了我幾句,又去跟兩個男人爭執。我已經棄甲,倒是婦人還在為我爭取著什麼,很快地她被男人們推推搡搡地趕出了人群。
下坡的石板路上,心裡悶悶的,因為語言的隔閡,感受也蒙上一層霧,說不太真切。●
自由副刊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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