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爸爸生意失敗,經濟困難,媽媽為人幫傭補貼家計,幾個姐姐半工半讀,兩個哥哥不愛唸書,只顧溜達探索自己的世界,我獨自在家,常常放龍龍流浪記唱片,感覺我是山也不怕,水也不怕,一定會是很堅強的龍龍,也會放 music box dancer 唱片,在璀璨小碎音鋼琴聲中,像賣火柴的女孩,在黑暗中尋找生命的亮光。
晚上家人還沒回家,我怕黑怕鬼,就開燈坐在大門口作功課。家裡窮,買不起新奇好玩的東西,感冒生病,沒錢看醫生,能拖就拖,得過且過。
漸漸身體產生問題,膝蓋不能蹲,關節有突起,臉色不好,媽媽請假帶我去看醫生,本來想只是骨頭痠痛,結果醫生聽我的心跳,跟媽媽說心臟有問題,住院、心電圖、抽血、吃藥、點滴,整個小六寒假都在醫院。
風溼性心臟病可能半夜發作突然死掉,我太害怕了,所有報紙,只要看到心臟病的報導,都被我剪成大洞。不能過度運動,但我在學校保持該跑就跑,該跳就跳,不讓人發現我的病。為避免細菌再度感染,每月到醫院須先作皮下測試,確定沒有抗生素過敏,再把油性的藥打進屁股或手臂上,痛徹心扉。每次去看醫生,醫生把聽診器放進衣服聽心跳,碰到初發育的胸部,我心跳更亂了,覺得委屈、難過與不堪。經過兩三個月,我便拒絕去就醫。
國二,大隊接力賽,我跑不快,但班上更多更慢的,我入選十人小組,跑步負擔大,我撐著往前跑,外邊同學大喊「甘華,加油!加油!」,高一游泳接力比賽,我不會換氣,但班上更多更弱的,我入選十人小組,大呼一口氣,游過十五公尺與同學們一起衝關。升高二暑假參加東海岸健行,每天要走八公里,我怕落後,一直趕路,沒得休息,我努力走在第一或第二,大家都以為我身體很好。
高中課業好難,再怎麼認真唸,國文,歷史都還不及格,何況更難的數學與英文,不及格會留級,壓力好大。漸漸覺得好喘,很難走路,背好痛,於是又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心瓣膜有問題,影響功能,心臟負擔大,過度勞累,心臟擴大,須要開刀,建議休學。
我的國中同學小鳳常來看我,她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對苦痛有更多的理解。要休學了,高中同學孟孟,害羞內向,喜歡聽我講話,休學那天,哭得像淚人兒,送我到校門口。
元旦後住進醫院,心臟擴大情況嚴重,送進加護病房,病危通知單不斷的開出,呼吸困難,無法平躺,經常病床搖高45度,幾乎沒有真正睡著過。
主治大夫林醫師,除了白天看診外,晚上也會穿著平常的衣服來探望病人,知道我家經濟不好,會協助我們申請醫療補助,也介紹好的醫院,讓我們能順利到台北的醫院開刀,那時我想真誠的關心可以醫一個人的身體,也醫治人的心,將來我也想要作一個關懷別人生命的工作。
民國七十二年二月,媽媽陪我來台北住院,那年台北一直下雨也好冷,大年夜我四個姐姐坐夜車來醫院陪我過年,爸爸是一個不太會社會交際的人,在大年初二坐夜車來台北,從台北火車站走到石牌榮總,天亮的微光,我看到父親,他對我說要堅強。
我活得很辛苦,希望生命力能夠再度綻放,推進手術室,手術後,當我張開眼睛,竟是動彈不得,嘴巴喉嚨有插管,鼻子有鼻餵管,鼻上又帶著氧氣罩,整個胸部與四肢都是生命監視儀,手上還有輸血針,我嚇到了,似乎想要拉扯掉,護士急忙向我揮手制止,我就只能一妙一分的等待,靜待通過地獄門,後來我才知道那些是復甦的過程,在術後恢復室看心臟恢復的功能,一點一點把人工的機器與管線撤掉,讓身體自主呼吸,心臟像人體馬達自然運作。
經過五天漫長的等待,我回到普通病房,胸部一道長長的傷口,蓋上紗布貼著膠帶,醫生說要起來走走,傷口痛,自己起不了床,請媽媽搖起病床,我吃力的下床走幾步,天旋地轉,又退回去,我在醫院像復健病人,也像小孩或老人蹣跚學步。
醫生來看,聽心臟恢復很好,但我為何呼吸一直有困難呢?醫生開了呼吸訓練單,對著呼吸器吸氣吐氣訓練肺活量,仍不見好轉,還須帶著氧氣,有一天一群基督徒來我床邊,說要跟我一起唱詩歌,大家也為我禱告,他們離開一小時後,我突然從喉嚨咳出一塊好大的發硬血塊,原來是它擋在我的喉嚨中,姐姐跟我說,在台灣的傳教士有打電話回美國請他家人把我名字放到聖殿祈禱,所以這次開刀很順利,只有修補瓣模,不用換瓣模,復原情況很好,出加護病房12天後,醫生說可以出院。
回高雄,姐姐好高興,騎車載我兜風,一折騰,很快又開始喘了,緊急回台北,檢查出心包膜積水,心臟又變很大,送進加護病房,一個有香港口音的主治醫師,拿一根好長的大針刺進心臟,抽出好多的積水,頓時心頭變得好輕鬆,一夜好眠,清晨在卡本特兄妹sing a song 愉悅歌聲中醒來,感受像春天萬物的新生。
復原情況很好,五、六月準備復學,想想如何跟我的數學與英文纏鬥,既然離不了它們,就不想被他們困住,我把高一數學一題題練習到熟,英文單字與句子熟背,整篇文章大量背誦。
九月開學回到學校。老同學聽到我回來了,好高興,紛紛來看我,校慶我們照了好多照片,大隊接力或游泳比賽,安步當車的我,為我的同學高喊加油!
醫生囑附每個月要回醫院打盤尼西尼,避免鏈球菌感染心臟,我每個月要跟導師請假去醫院,導師只在我的假卡上簽下他的名字,從來沒問過我身體什麼問題或最近好嗎?學期末導師評語「身體欠佳」,那份成績單到現在我還保存著,提醒我千萬不能成為一個無感的老師。
康復後,上胸骨一道長長的疤約17、18公分,醫師曾建議打修疤平整針,每次醫生在疤上一針針打入藥物,那痛直入心肺,兩三次後我放棄了,選擇接受胸口的疤痕。有的朋友一眼看到我的疤痕,很直白的建議我要穿高領,不要讓人看到。很多人看到疤痕,體諒地好像沒看到,就當成是一條自然的項鍊吧。
中華副刊20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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