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老師曾說,母鷹為讓孩子學飛,會攪動巢上枯草,驅趕鶵鷹離窩。這種母愛令當時只有高中的我費解。那時宜蘭尚未設立大學,學子都得離鄉背井到外地唸書。好友玲的母親舉家搬遷到玲就讀的大學附近。珍的母親在我們寒暑假返鄉時,感嘆新時代到了,她留不住孩子渴望到都市尋夢的腳步,拜託我叮嚀珍常回鄉探望。
母親和別家慈母不同,她在我小學時便耳提面命,去城市發展才有出息,待在鄉下只會一味休息。我們回老家大洲村探望外婆時,她指著附近稻田說:「農人是靠老天爺賞飯吃。靠山山崩,靠水水焦,士農工商,士最好。」
母親管教嚴厲,我想參加合唱團,她以耽擱課業為由拒絕;看漫畫時,被她斥責不務正業。我青春期時,她正值更年期,彼此對話都是狂飆的直線。溝通對我們而言,有溝但無通,如天地兩端的遠距。我一見她就躲,那時真慶幸老家沒設立大學,離母親愈遠,愈能自在呼吸。
北上唸書,有些同學的父母開車接送,珍的母親在車站啼哭道別。那時父親罹患梅尼爾氏症,嚴重眩暈,母親叫我獨自北上。我拎著皮箱,搭著前往臺北的自強號列車。火車汽鏘汽鏘駛進一個個隧道,未知的生活也如出入山洞般明明滅滅令人忐忑,但更多興奮。渴望掙脫父母控管已久,我就要自由展翅了。
可沒料到離開母親近兩個月,竟有點懷念她的嘮叼與要求。連假返家,許久沒見面的我們竟能親密聊天,但半天後,母親又沿襲之前管教方式,將我視為她人格、生活的延伸,指責我晝伏夜醒的作息,不滿意我交往對象。連假尚未結束,她頻頻催促我該北上努力。我們又恢復熟悉的針鋒相對。
大四那年中秋連假結束前夕,我收拾行李。經過廚房,我瞥見母親整理我愛吃的零食時正拭著淚。以為自己眼花,印象中的母親是從不掉淚的鐵女子,也許是職場或和父親有所不快吧。當時我並未多想,只是她的淚柔軟了一向的剛硬,拉近一些我對她的距離。
之後我訂婚,不希望我太早成家的母親眼看抵擋不了,嘆口氣說,孩子大了,留不住了。母親一向不留人的啊?難道我會錯意了嗎?
結婚前夕,老家習俗是母親為出閣女兒搓湯圓。鍋上的水冒著沸珠,母親將一粒粒湯圓下鍋、撈起,她說送我最好的嫁妝就是學歷,而我回饋她最好的禮物,就是要幸福。蒸氣氤氳廚房及彼此的雙眼,母親眼睛佈滿血絲,叫我吃口湯圓,才會幸福圓滿:「今後除夕圍爐,飯桌就不圓滿了。」這是母親第一次說心底話,她一向把剛硬堅強刻在外表,我便誤以為她骨子底也是如此。
以前總疑惑母親為何一直將我推往台北。出嫁前的叮嚀,才驚覺她的苦心與隱忍。想起昔時回大洲村,母親在田邊指著前方直排橫列的稻米,除了告誡「士最好」那番話,還說:「在鄉下找得到工作嗎?將來若有家庭怎麼安頓?在都市打拚就安於都市,安於自己的身份和責任。」現在回想,那該是愛女心切的苦口婆心。
為人媳兩個月後便逢過年,我初二才能回娘家。北上時,母親遞給我準備的一大包伙食時,眼睛是哭過的紅腫,我想起了大四那年她拭淚的背影,她的哭,是否因為年節時全家團圓,幾日後又得各自分開,家中只剩她和父親對望,因而心生傷感吧。我慢慢察覺,母親出口的話大多都是保護色。她感傷面對團圓後即將到來的缺口,感嘆縱有孩子,遠水也救不了近火,只好用冷硬言辭武裝軟弱。原以為母親獨立新潮,她要我北上讀書工作,當個都會新女性;以為她不時興兒女情長,其實都是誤解。
即將開車北上時,我在家門口掉淚。母親輕叱丟臉,都大人了,怎麼像個小孩。抵達臺北,想家的我像個初生嬰兒,在電話中找尋母親。母親叫我加油便掛上電話。
母親已年屆古稀,回娘家那幾天出外散步,我猶豫要不要挽起她的手,但我們很少如此親密。反倒是母親叫我背過身,一根根除去我髮上黏附的鬼針草。突然想起節肢動物頭上的觸鬚可以感受到溫度、味道、觸覺與訊息。此刻髮上的手,好像無聲地傳達了某種語言,我感覺得到。
曾以為母親如一題難解的謎題,出嫁後,我緩緩解開謎面,找到愛的解答。
中華副刊2018.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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