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姪兒就傳line說，阿香不見了，連同衣服什物。
媽媽說，半夜醒來，就找不到阿香了，還以為她跟往常一樣，在外面講電話，怎知，叫了半天也沒人回應。
家人立刻搜尋line蹤跡，看到十二點多，女兒已在群組裡發問阿香怎麼了？再往前推，是阿香退出群組。當時夜已深，沒有人回訊。
於是家人開始狂找，電話、line、臉書，印越商店、路口監視錄影……，能找的，都找了。只是電話無人接聽，line沒有讀取，臉書上的台灣朋友都被刪去。一切杳無蹤跡。遂告知仲介，並報警。
依照外勞法規，看護逃逸，僱主將被懲罰三個月，此期間，我們將無法正式聘用看護照顧媽媽。
一年多以來，我們視阿香為家人，鄰居甚至戲言我們沒有僱主的樣。我們與阿香同坐聊天，同桌吃飯，夾菜勸菜，飲料零嘴炸雞漢堡，四季衣物，家人有的，她都有。媽媽帶阿香出去走走，還塞零用錢給她，見阿香動作慢，總叫我們去幫忙，晚上也總是叫她早點休息……。與我們一家出去玩時，阿香總是笑得很開心，照了相片馬上就發給她家人看。有客人來訪，媽媽總不忘介紹：「這是我們家阿香。」而阿香見我們返家，一定開心大喊：「姑姑，妳回來啦！」然後來一個熱情的擁抱。我要北返時，她往往把新燉的紅燒肉，菜園新摘的瓜蔬打包好給我帶走，並不忘交代：「姑姑，要多回來唷。」
如此的日常，我們想不通，阿香為什麼要走？
阿香是媽媽的第一個外籍看護，負責照料媽媽起居，並處理一些家務。她來自越北一個村落，已婚，育有十歲與四歲的男孩，先生無業，父親是警察，弟弟從事成衣銷售。第一次來台當看護，而我們是她的第一個雇主。家人陸續跟她加line、加她與她弟弟臉書為好友。
阿香初來時，有經驗的鄰居總勸告：首先就要管制手機的使用。但離鄉背井兩千公里，未來三年將見不到家人，用手機視訊，講講家鄉話，也是常人之情啊！理當讓她在想家時有個心情出口。
媽媽說，阿香很愛講電話，挑菜時講，煮菜時講，睡覺前也講。講完電話後，有時開心，有時臭臉。開心時，就打開手機向媽媽介紹她老公。臭臉時，媽媽也不好問，但沒多久，就會要求姪兒載她去匯錢給她老公。
鄰居又勸：別讓阿香跟同鄉往來，會學壞，別讓阿香休假，會亂跑。家附近沒有阿香的同鄉，我們從善如流給她加班費。阿香來了半年以後，才開始休假，說是去台中探訪表弟。接著又休過幾次假，回來時總是特別開心。
平日，媽媽騎電動四輪車去菜園，阿香就走路跟去。媽媽教她辨認菜與草，教她摘取嫩鮮的瓜蔬，教她打開馬達電源抽水澆菜。這些事阿香一學就會，在菜園一角的樹蔭下，阿香一手拿著手機談笑，一手拔著草。後來，阿香每天都會主動說：「阿婆妳在家，菜園我去就好」。媽媽說：「四輪車給阿香騎，她好開心。」
漸漸地，家人開始有意見了。到底阿香是來照顧菜園的，還是來照顧老人家的？萬一阿香不在的時候，老人家有事，怎麼辦？
仲介例行來電詢問阿香，適應得如何？僱主善待否？不知怎地，阿香跟仲介提到菜園很熱。我們為此，有點不悅。阿香也急於解釋。我們問仲介，他卻說沒聽出有虐待之意，可能是我們想太多，誤會了。於是，我們只好歸因於阿香的中文表達不清楚。後來，阿香不斷地跟媽媽提及期滿後還要再留我們家。我們心中的小疙瘩，也就慢慢地消匿了。阿香還是天天騎車去菜園，開心地帶了一身汗與幾把菜回來。
我想，阿香喜歡去菜園，是因為菜園裡，四周無人，她是自由自在的。與千里外的親朋講電話，若有萬般喜怒哀樂也無須壓抑。那，她的離去，會是嚮往更多的自由，但，給她的假期卻遠遠不夠嗎？
她去台中看過表弟後，表弟也曾來探訪她。平時只有老媽媽在家，我們不願外人來家裡，於是，我們許她幾個鐘頭在車站見面，有一次我負責接送她，在停車場等她時，卻見她親暱地挽著「表弟」的手臂，愉快地散步。我心中瞬間閃過幾個問號，同時嘆了一口氣，心想，離鄉背井的她，是有多渴望愛？而，又有誰能給她？之後還有幾次假日，也遂她所願，去台中看表弟。
一年多後，阿香跟我們說，她先生很快也要來台灣工作了。我們與阿香用簡單的中文交談，知道她先生曾在中國打工，後來回越南照顧小孩。我們問：「那妳先生來台以後，小孩誰照顧呢？」她說爸媽帶！我們又問：「先生要來了，妳一定很開心吧？」她靦腆地笑，看起來，那笑容有些開心，又明顯有一絲絲無奈。又問：「難道是妳先生不乖嗎？」她笑笑地聳聳肩。
鄰居說：你們要小心啊，她先生來的話，可能就會「變鬼變怪」了。我們卻不以為意。
她先生來台後，阿香曾去探訪。隔兩週她先生也來過家裡看她。那時只有媽媽在家。我事後聽聞，嚇了一跳。又想，也許因為是她先生，所以家人才沒防他吧。媽媽說：「那人長得黑黑矮矮的，還算斯文。兩人有說有笑的，也不知講甚麼。親親熱熱地進房間我也沒管她。停留約兩個鐘頭後離開。」
我拿臉書上阿香的全家福照片，問媽媽：「是這一位嗎？」媽媽看了又看，說：「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媽媽視力不好，沒人追究。
又一個禮拜，阿香說，他先生患流感，週日要請假去看他。哥哥不同意，流感是要隔離的，怕她帶回病菌傳染給家人。阿香再打電話，用越南話講了一番後，更正說是工傷。哥哥雖然存疑，還是准假了。
那晚，阿香沒有準時收假，十點才打電話要求再請一天假。哥哥不同意。那天她回到家已經凌晨一點。隔一天，半夜，她便不告而別了。
媽媽一直把很會撒嬌的阿香當孫女對待，兩人很投緣，阿香離開後，媽媽的心情大受影響，她但她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只是偶爾抱怨阿香無情。我們也一再檢討，卻仍找不出阿香離去的原因。
家人的生活混亂了幾個月，也陸續換了四個外籍看護。媽媽總嫌她們沒有阿香機伶，沒有阿香勤快。
前不久，我們想去越南自助旅行，女兒便聯絡了阿香那位在越南做成衣買賣的弟弟，想從他那裡取得一些在地資訊。阿香還在時，女兒把他們姊弟視為自己的兄姊，有過聯絡。這回，他們英語一來一往，溝通順利。最後，女兒順帶一問：「你姊姊還好嗎？她離開後，我們都好想她！」電腦那端瞬間凍住。久久，電腦那端才回答：「很好，謝謝關心，她已經回越南了。」或許，她弟弟也只是在為姊姊護航吧！
我還留著阿香的手機號碼與line帳號。偶爾，夜深人靜時，我也會試探地撥阿香的手機與line，一如往常，沒有任何回應。
中華副刊2019.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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