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臨靠走廊，清晨，總習慣開啟面向廊道的窗，讓新鮮空氣盈滿室內。少了從正門喊報告入內的拘謹，許多學生總利用這窗口前來閒聊，他們佩戴墨鏡、撥弄玩具，企圖引起師長注意。
起初，於緊湊課務間的下課十分鐘，除了抓緊空檔聯絡缺課學生、改幾本家聯、處理青少年紛爭等瑣事外，仍需分撥注意力加以回應，這不免使我感到焦躁。不過後來，意識到這是孩子渴望被關心的舉動，於是就算只是簡單幾句閒話，我仍舊儘量維持互動。
中學生活力十足，不過自制力與做事能力普遍仍待磨練，明知如此，有時我不免還是心急，總覺反覆教導多次，事情怎依然無法如預期進行。某回午休，開完會後踏入班上，望向一排排灑掃過後，卻依舊歪扭的桌椅，好似預見偏移正軌的失序未來，於是我喚起相關股長責備指導。小大人低垂惺忪眉眼，靜默聆聽，狀似認真卻又夾帶茫然。
人要事磨，事要人磨，事後我氣惱自己的急躁，深覺應多給彼此時間。正暗自懊悔之際，孰料隔節下課，一群人湧入辦公室，有些則倚靠窗邊。不是道歉，也未給承諾，而是莫名其妙遞上幾隻紙鶴，並在亂哄哄中，雜談一些沒頭沒尾的內容，然後伴隨上課鐘響離開。人群遠離後，四周頓顯清靜，端坐椅上，我撫摸那些紙鶴，凝視每道手摺處的紋理，並無聊的伸展鶴翅，而鶴腹上的氣孔彷彿忽傳出幾句話：老師別生氣，老師我愛你，我下次會做得更好。
無數這樣的時刻就像黏著劑，逐漸膠緊彼此，並緩解我管教時產生的衝突，或偷渡對其的叮嚀。與這個班共度的第一個冬季，朔風凜冽，我緊掩窗扉。遠遠聽聞前來的學生失望大喊她不在，後來再冷，我始終敞開一道窗縫，像留下一條線索。
而在窗邊，讓我印象深刻的是C。
他父母是高知識分子，希望下一代能承繼自己優良表現，對小孩管教甚嚴，導致親子關係緊張。C常公開用難聽字眼辱罵雙親，剛認識他時，還有掀桌打人罵髒話等暴力行為。每回違規，便請他坐我旁邊，聽其訴說與開導，也試圖賦予責任與看見他優點。他的確是個人才，將暴戾之氣轉為霸氣，將班上秩序管理得極佳，且富繪畫天分。漸漸，C從獨自與我面談融入閒聊人群，而我有感談話所帶來的力量。
近日他上課趴睡，屢勸後為了服眾，命令再如此便罰站。然而他雙眉一挑，直接站起，卻是繼續倚牆而睡。若是我當下即刻處理，定與疲睏的C引爆衝突；可若置之不理，便是給他人植下挑戰師長的種苗。最後我仍決定冷處理，在午休時找他了解狀況，他卻回說寧可睡覺。
看著他沉睡姿態，揣想他不信任我了嗎？短暫窗談無法表達我依然關心他嗎？哪一刻該開口，何時又應緘默，如何拿捏與人相處的分寸，甚至扮演教導者的角色，不斷考驗著我的智慧，不過我想始終保持窗口暢通，才能聽見彼此的聲音。正這麼思考時，C忽抬眼與我對視，幾秒後旋即趴下。
隔日，一堆小男生臨窗，亂拔我桌上電線與重複開闔窗戶，C佇立於他們之中。我發現他皮膚異狀，詢問怎麼了，並調侃：是上課睡覺又不聽老師的話，所以眼皮紅腫嗎？他赧然歉笑，想解釋卻被其他胡鬧話打斷。一陣擾攘後眾人轉身離開，有隻調皮的手再度關我窗戶，C此時回過身，將被闔閉的窗戶，輕悄重開。
我從窗內探出身，望向漸行漸遠的背影，內心湧現一陣暖意，並突然察覺，需要這扇窗口的，從來不是只有他們。
中華副刊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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