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總說，比狗是世界上最棒的狗了。
六年前，A在動物保護協會當志工，一天送來一隻流浪貴賓狗，身上多處傷口，狀況很不好，推測是被繁殖場遺棄的種母。A說憑依著一股直覺，沒怎麼多想，立馬把牠帶了回家，家人和當時交往對象都不支持此一決定，以至於我們初識時，他也沒馬上告訴我。
交往幾個月，我有機會認識比狗時，A說牠估計超過十歲了，十歲在狗界已經是耄耋之齡，但比狗開心時猶有小狗的活力，不細看不知道牠只剩下幾顆牙齒。毛色已經很淡，近咖啡拿鐵，一嘴巴的毛，總舔得濕濕的，整體呈現一種蓬亂的可愛，牽牠在路上常有女孩子蹲下來逗牠，A總很自豪，而我也逐漸被感染。
然而，初始我內心有防備，無法太快和比狗混熟，或有太多親密的互動。不是比狗不可愛，而是國高中時候家裡養了一隻博美小黃，只認我，老在晚飯過後在門外吠叫呼喚，提醒我帶牠散步，一天連狗帶繩消失了，此後我與家裡養的狗總保持距離，無法再次承受類似的打擊。
比狗喜歡跟人互動，帶牠到公園，眾狗碰面四處追逐、跑成一團，只有牠不為所動，老去找其他狗主人撒嬌，摩擦人家的褲管。幾家寵物美容店，也總說比狗最配合了，洗澡、理毛不會排斥抗拒。有時我把比狗嬰兒一般抱在懷裡，牠總很放鬆地四肢癱軟，甚至瞇起眼睛打瞌睡。有時牠也會在我與A分頭各自讀書時，走到我腳邊，趴下來陪我。
我發覺牠很聰明，我們在家時，不管怎麼鼓勵、引誘，牠就是跳不上床，就要人抱牠上來；放牠顧家，回家時則往往發現牠趴在床上，吐舌搖尾，一臉無辜。又牠平常是完全不叫的，知道A的媽媽疼牠，如果A的媽媽早上跪坐唸完經，起身後第一個動作不是去餵食牠時，牠才叫幾聲來提醒。
然而A說，剛領養比狗時，牠完全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且或許是因為過去在繁殖場的經歷，一被關起來就慌。A花了很多時間慢慢教導，牠才學會在固定位置大小便，並且懂得在出門時，跳上機車腳踏處乖乖坐定。
一個人生活了許多年的我，一開始也生疏於經營一段感情，還好有比狗，遛狗我總是會的，用罐頭犒賞狗狗我總也是會的。過去老用各種事情填滿自己的生活，盡量避免可能的胡思亂想，是A與比狗漸漸讓我知道，原來我也有黃昏遛狗的餘裕，原來我也有幸福的可能──幸福於我是，與A並肩、牽手，用屁股抵著我或A得到牠某種安全感的比狗，一起沉沉睡去的我們仨。
A常說比狗是世界上最棒的狗，他說話時眼神有光，口吻滿是自豪。比狗怎麼可能是世界上最棒的狗？牠老了，消瘦了，牙齒動搖，毛色無光澤，可是，我想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狗有很深很深的情感，很愛很愛牠，那麼他的狗必然就會是世界上最棒的狗，因為那不是別的什麼，那是獨一無二的。
就在A與我想像一個臨小公園的住家，有綠樹陽光，與足夠比狗放肆奔跑的空間，正盤算可能的未來，因胰臟炎與腎臟病住院的比狗，病況明明漸有改善，卻在將出院的那一天，突然捲縮成一團，失去了呼吸與心跳。
我與A的生活突然一腳踩空。
住院那幾天，探病時比狗每每衝到我們懷裡，想要回家，探病時間結束，是我們狠下心來把牠推進去，關上門，牠立刻探鼻子出來撒嬌，好幾天吃了就吐，卻還是不停搖著尾巴，用著嗎啡止痛因此站起來一下就又癱軟，但牠總一再地撐坐起來。A說好擔心比狗過世前的感受是，怎麼自己又再次被遺棄了。
事後A總懊悔當下太過難過，哭了太久，擔心牠因而捨不得離開此一世，只顧擦淚，也忘了叮囑比狗乖乖跟著禮儀公司的人去。A也煩惱比狗火化前該在哪裡過夜，怕牠找不到人會慌。過去A常覺得自己對比狗不夠好，陪伴的時間不夠多，因此買了最好的飼料，與各種配件。如今A反覆自問，早知道多陪陪牠，而且如果早一點帶牠出院，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在一個晴好的午後，三芝一個小山丘，火化後我們葬牠於一株漂亮的羅漢松。A與我約定好，珍惜彼此，不要讓生活再有遺憾，並且每年這一天，都要來三芝，探望世界上最棒的比狗。
中華副刊2019.05.27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