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為不是個貪吃的人,但也曾經為了吃而與人起過爭執,那是六七歲還是八九歲的事情呢我也記不太清楚,可以確信的是,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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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郭鑒予
清明時節,遠房親戚回竹圍仔掃墓,是一年只見這麼一回的,爺爺的堂兄弟之類的長輩,叔伯打起招呼來似乎回到童年時的稚氣,姪孫輩的我依著大人指示,怯生生地學舌喊伯公叔公。要常回來啊,囝仔都不識你們了,大人們親暱地寒暄著調侃著。
掃完墓,照例要圍一張大圓桌食中晝,碗盤撤去後,那年端上的是一盤番茄。拳頭大的黑柿番茄每顆四刀切成八片,一起上桌的還有一隻白瓷碗的蘸醬。這是什麼啊有人發問,有人回答「吃看看」,語氣小心是「獻醜了」的意思。
叉起一片番茄,在蘸醬裡翻個身,送進口中。嘴裡首先炸開的是薑末的辛香,醬油膏與白糖則調和出一脈鹹鹹甜甜的甘醇,不僅掩去黑柿仔特有的草菁味,還突顯出漿果的口感。大受歡迎呢,都說沒吃過,一邊低呼好吃好吃一邊囫圇吞下。我嘴中嚼著,同時望向盤裡,轉眼間只剩下了一片,腮幫子還鼓鼓的我便急伸出手去,同時卻有另一支牙籤叉上同一片番茄,我喊我先的,而對方,遠房親戚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張臉發皺,快哭出來了。
大人見狀,都哈哈大笑,他的父母勸他讓,而我的父母勸我讓。他是客人啊怎麼可以跟客人搶呢?說著,母親用力拍了我的手背,一痛,我便鬆開了手。多大了,就這麼愛吃,也不怕人家笑?客人離開後,父親發起脾氣。
番茄不是什麼稀罕的水果,但是70年代,它的品種並不像現在這樣繁多、命名這樣花稍。那時候吃的多半是黑柿番茄,去蒂、洗淨,用食指在蒂頭戳一個洞,塞進一顆酸梅,以酸梅的酸甘甜調和番茄的生澀(酸梅有兩種呢,一種淡粉色,肉厚,鹹中帶著甘甜,一種磚紅色,籽大肉薄,又鹹又酸),誰知還有這等奢華的吃法,祕訣就在那一碗蘸醬。飲食的撞色美學、衝突美感,討喜的滋味讓味蕾牢牢記住了,然而再吃到它,竟已經十年過去。
大學聯招放榜後,我北上準備重考,補習班位於南陽街,而教學大樓在館前路,二至四樓是學生宿舍,五到八樓為教室。教室裡,身體與身體靠得很近,心與心卻離得很遠,走道上擦身而過,交換的只有空洞的眼神。瘦小、斯文的班導師武裝起聲音,像出賽前賞拳擊手巴掌以激起他們的怒氣與鬥志那般地,告訴我們:轉頭看看你左邊的人,再轉頭看看你右邊的人,他們是你的朋友嗎?不是的,他們都是你的敵人,你坐在這裡,為的就是要擊敗他們。
但我還是有個可以說上幾句話的朋友,他叫曾建豪,曾建豪露出淺淺的微笑,緩緩地說:我有六個女朋友。這六個女朋友就是──國文、英文、數學、歷史、地理,還有三民主義。那還是個要考三民主義的年代呢。
每天一大早,學生帶著尚未脫身的夢境,在一樓排長長的隊伍等電梯,同班同學裡有個鴿子若是看見我,常邀我一起爬樓梯。尾隨著他,他在每一個轉角停下腳步催促我,快點啊快點,當我喘著氣趕到時,他又已經在下一個轉角了。飄浮在空中的是毛茸茸的羽翮嗎?他是鴿子他用飛的我怎麼追得上。有時他並不邀請,逕自加快速度與我競賽,學生很多,電梯每回開門關門要花費許多時間,常常鴿子比我還要早進教室,得意得像隻驕傲的小公雞似的,頰上泛著深深的紅暈,更襯得其他人一臉白熾燈光烙下的蒼白。
補習班沒有排座位,但很快的,每個人都形狀略有差異的拼圖般地,塞進固定的位子,鴿子就坐我身邊,他若沒跟上授課節奏了,也不問一聲便拉過我的教材去抄筆記,有時也直接湊過頭來,身上的熱氣讓我起一手臂雞皮疙瘩又緩緩散去。有一天,那是二月中旬我記得,他推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下課後陪我到後火車站吧。
下課了,我與鴿子相偕沿館前路走到台北車站,買了月台票,走上天橋。夜幕驀然降下,世界一片透明的深藍,鐵路地下化工程正在進行,舊的火車站已經拆去,而新的尚未落成,這是個臨時車站,四圍景觀略有點雜沓、急就章。春節即將接近尾聲,火車進站出站吞吐著魚汛般人群,月台是為了離開月台,天橋是為了穿越天橋,誰和誰都只是經過。
記憶裡的天橋不合理的高、的窄、的長,三十年後我仍能以當年那具瘦稜稜的身體丈量它的高,它的窄,它的長。穿過天橋,是後車頭,始終緊緊捏在鴿子手中的一片報紙小廣告已讓他的手汗濡濕,我們循址找到唐鈺泌尿科,站在門前時鴿子有點猶豫,為難地看著我,我朝他點點頭表示支持。
醫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指示鴿子將褲子解下。我別開頭去。聽見醫生說,往後拉看看,會痛嗎?勃起時可以露出來嗎?嗯,好了,褲子穿上吧。我這才轉過頭來,鴿子正在紮皮帶。醫生以拇指說明手術方式,又報了價,問:決定了嗎?鴿子點點頭,木愣愣的,沒有了平日的調皮。醫生看看手錶,和善地建議:吃過了沒?這樣好了,你們先去吃晚飯,也考慮一下,如果還想做,再回來找我。
稍晚,又買了月台票,走上長長的天橋。我試探地問,痛不痛?鴿子搖搖頭,又是他常有的爽朗語氣:不會,他先幫我把毛剃掉,再打麻醉針,好像被橡皮筋彈了一下,過了一會兒還有感覺,又打了一針,然後就坐上手術檯了,聽得見剪刀器械碰撞的聲音,但一點知覺都沒有。我好奇,醫生有說手術後要注意什麼嗎?鴿子回答:醫生交代,傷口痊癒前,如果有反應,就用指頭輕輕地挖耳朵,挖著挖著就沒事了。說著,他故意以食指挖起耳朵,兀自笑了起來。
鴿子打算到我住的竹林路91巷48號頂樓過一夜,他是東部人,住台北親戚家,沒有太多隱私。兩人搭上259路公車,八九點鐘,車子塞在中正橋上,橋下溪水淅淅流逝,鴿子附我耳邊咕咕叫著痛,好痛,咕咕咕。他的額上冒著細細的汗珠,身體在微微地發抖,我想請誰讓位給他,還沒開口便有人空出了位子。一到竹林路口,兩人落車,趕緊進便利商店要了一杯白開水,讓鴿子把止痛藥服下。
隔日,兩個人都還睡著,屋外鞭炮聲一波波炸開,大年初九天公生。鴿子的臉埋在兩臂裡就像鴿子的頭埋在翅膀裡,他說,這是在慶祝我的成年禮嗎?
就是那一天,看著鴿子痛到話都不說了,我想起小時候曾為了吃它而與人起過爭執的番茄切盤,如果要以食物療癒誰的痛苦,那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便去了市公所斜對面的市場找啊找好不容易找到幾顆黑柿仔(嘸對時啦,一名攤商告訴我),一小塊老薑是菜販送的,又在樓下蘇興商店買小包裝白糖與一瓶醬油膏。水果刀是有的,可是沒有砧板怎麼辦?敲敲門跟住對面的房客借了一面,放在書桌上忙亂一番,終於端出記憶中的番茄切盤。有點得意呢我,叉起一片在蘸醬裡打個滾,遞給鴿子,「吃看看」,一時有種感覺,感覺自己是個大人了。
原來,把自己想吃的、想要的,請別人先享用,這就是學著當一個大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排在長長的隊伍裡等電梯,鴿子出現了,他沒有像過去一樣打手勢邀我跟他一起爬樓梯,而是認分地排進隊伍;電梯裡,當他看見我發現他假裝不經意地挖耳朵時,我們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能懂得的微笑。●
自由副刊2018.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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