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簡卓之
老人身軀佝僂,推著空輪椅,一步一步艱困地行走,走在我車子的前方,不偏左,不偏右,中央路線直直走,寬鬆的七分花褲管下,兩根瘦癟癟的腿肚一前一後晃蕩著,車燈照耀下,彷如夜市攤販那滷得烏亮的雞腳。
每回見到老人把輪椅當助行器使用,總不由自主想像起輪子不聽使喚打滑,然後,老人趴倒在地,膝蓋或下巴流血的畫面隨即閃現腦海,於是深深覺得應該要幫她買個ㄇ型助行器。可是,她有兩個正常的孩子,各自有穩定收入,我拿什麼理由幫她?幫忙是否也是一種屈辱;我憐憫她嗎?也不全然,是否我在老人身上投射了母親未來不可知的衰頹樣貌……,這樣的思緒始終矛盾地存在著,像長了根一樣,沒見著老人便罷,見了如春風吹又生。
車燈把老人前方的路照亮了,光暈中,貓毛雨斜斜飄灑,老人沒撐傘,沒穿雨衣,後腦勺勉強結了一個銀白短馬尾,結不上的凌亂四散,並顯黏膩。她走路的神態無關天空雨不雨,無關身後車不車,我的方向盤無法偏左,無法偏右,跟著老人中央直直走,走到我的世界天荒地老,與其不敢按喇叭驚破一具從容的背影,乾脆把排檔推到P,拉起手煞車,當是等待一盞紅燈換綠。
老人繼續緩慢移步,移步在靜止的光流中。我突然聯想起攝影者為獵取好景,蠻橫地架起長鏡頭,長驅直入被攝者一方私密的小世界,而老人徹底從容,自始至終,不理會後方光束,頭也不回,仍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往還有五六公尺遠的租屋處走去。
老人的租屋處正對著我娘家的廚房,廚房木窗透出白色亮光,母親在廚房做菜?在聽收音機?母親與廚房跟著年紀相仿的老人一起遙遠起來,老人行走的速率也重新定義了距離與時間的意義。
待車子與老人拉開了適當的長度,我放下手煞車,車子移動,老人緩行,然後走出光暈,歪上屋前水泥小斜坡,將殘的燈火,霧一般地散去。
老人的丈夫死後沒多久,輪椅便成了她的助行器,上醫院推輪椅,上街購物推輪椅,不管到哪兒都推輪椅。有一回,老人迷失在鎮上一家便利商店前,路人報警,警察陪老人回家,正巧我在屋外,衷心希望老人的生活能透過警察的介入而稍稍改善,於是主動過去說明老人的家庭狀況,比如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少露臉,一個較常見,但見到時,通常是和友人一起蹲在屋簷下抽菸喝酒等等等等,警察一臉無奈,沒多表示,把老人送進屋裡,交代她不要再亂跑,老人乖乖回一聲好,警察便離開了。
「不要再亂跑?」我在一屋髒亂霉臭中得知原來老人不只一次被警察送回。老人的那聲「好」,又何時變得那麼溫馴,像是對嘴般。
十幾年前老人一家四口剛搬來時,起初我多次以為這戶人家怎時時爭吵,到底何事?於是跑到廚房偷偷探看,但從來都是生活零星事,時日一久,才弄清楚老人叱罵和說話的音調分貝一樣,而音色則如野鴨破嗓嘎嘎咆鳴,極難聽,連中秋節或端午節,我們送柚子、粽子去,她說謝謝之類的客套話,我都聽得難過。
老人的丈夫在世時,常坐在門口看人,一旦尿急,起身拄著拐杖,四下觀看,無人,就近挪步往娘家廚房旁的防火巷尿尿,尿騷味不時從洗手台窗戶飄進屋裡,逢溽暑,更是難忍,勸說沒用,母親只好自己刷洗,直到尿尿老童臥床不起,病逝。
去年夏末初秋 ,我從廚房聽到一陣木片撕裂聲,停不下來的怪聲教人生疑,我循著聲音找尋,來到老人家門口,只見狗兒後腳立在廚房門口,前腳拼了命用力抓扒木門,門已不成門了,不多久,狗的利爪把門抓出一個破洞,破洞外圍的三夾板,開裂、翹曲,變形,在在說明了動物的求生本能。
屋子裡沒有人,莫非狗兒肚子餓了,企圖破門進廚房找食物?
平日這人家的狗兒養在屋裡,偶也露臉,但不熟,不曾招呼逗弄,即便如我揣想腹肚枵,今天這模樣顯得兇殘,我著實不敢靠近,只眼睜睜看著狗把門洞繼續抓大,然後像特技表演跳火圈般,縱身一躍穿洞跳進廚房。
老人雖然行動不便,倒還有能力煮食,我推測狗兒明白廚房還有食物。設若狗兒在家裡找不到吃的,設若有一天老人暴斃,被自己養的狗啃得剩一堆白骨,那驚悚的社會新聞事件,不就近在咫尺?
有一回老人做菜忘了關瓦斯,把鍋子燒得焦黑,母親沒察覺,幸好娘家隔壁阿嬸鼻靈,稻埕裡一家一家急切尋找,終於被她找出。許多天後,聽母親提起,我無限震駭,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氣。
貓毛雨境中,我和老人各自踽踽獨行,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一段思緒混亂的獨木橋。老人還會推多久的輪椅,在形同廢墟的住處,像驢子推著磨盤,打轉殘餘的人生?
停好車,我從車窗斜望本就熟悉的場景,半掩的廚房門,破了一個大洞,屋裡菸蒂散落,紙箱堆疊,或立或倒的維士比空瓶和泡麵空碗從門口一路蔓延進半個客廳。
而老人早練就一套功夫,總有本事找出僅剩的畸零通道,把輪椅彎進屋子裡。
(中國時報)2017.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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