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做民俗與宗教的田野記錄，來到台東三仙台北側海灣的白守蓮，我參加的是漢族廟會，卻親炙難得一見的原住民安魂祭。
這裡海階地形平緩，適宜飼養羊群，以阿美族語「羊」之意取名為「白守蓮」；一九一四年，日本學者在此考古並挖掘出兩座有三千年歷史的岩棺，讓白守蓮躋身巨石特色的麒麟文化一支。
為期二十七天的廟會，進行到第七日開始，突然出現奇異的現象：每日經行祓除惡儀式時，常有誦經員「見到」一、兩名臉上與手臂上，有著大塊燒疤面積的日本兵站在燈篙下；不知是因為夏陽的毒辣，抑或食物腐敗，許多義工也陸續上吐下瀉，腳腫不良於行。
誦經團裡的流言與不安，似潮浪般一波又一波湧現。紛亂延續八天，我們找上部落中專門替人消災的嬤嬤。嬤嬤是平埔族人，他們家是日治時代是神社原址。
嬤嬤說，當年日本在台灣東部建有軍機起降機場，二次大戰期間，有十三架軍機撞毀在部落山區，也就是現在廟會舉辦場地的後方深山，「戰亂時所有人躲都來不及了，腦子根本沒位置去想如何幫這些日本飛行員安魂。」
嬤嬤掏出一團菸草絲，緩緩塞滿整支菸斗叼著，從腰包拿出小袋裝的菁仔檳榔，挑出一顆並折去頭芯嚼了起來，剩下的順手放在腳邊。她問廟會主辦人Y君，接下來打算如何。
Y君希望讓嬤嬤主導日本兵的安魂儀式：「其實我們這些從西部來的和那些日兵差不多，只不過是個外來者。嬤嬤您是在地人，覺得怎麼做比較好？」
嬤嬤不語，將菸草絲掩息，換上長壽菸，又將硬紙殼裡的香菸抽起來與檳榔放在一起，連剛剛嚼碎的檳榔渣吐出來後也放在腳邊。這是對我們的合作邀請表示拒絕之意。
Y君趕緊將平日隨身攜帶用來解血糖低的一堆糖果，與剛才嬤嬤招待我們一行人的礦泉水，一併推到嬤嬤座前的桌面。糖果甜嬤嬤的嘴，水能善下不爭高低位；他試圖以這些小物展現誠意。但嬤嬤只是用食指彈了彈香菸，瞧了一眼後繼續吞雲吐霧。
Y君明白嬤嬤的意思，離座起身，朝座車方向飛奔而去，回來時手上多了顆椰子。
咚！他將整顆椰子放到水瓶與糖果堆前面，椰子代表項上人頭的隱喻。
嬤嬤一看到椰子，眉毛稍稍挑動沉默了半响，才徐徐回應說：「那些日兵也是可憐，離鄉背井的卻死後魂無所歸，那就起個儀式送他們回家吧。」
她答應Y君，協助完成剩下的祓除祈福事項，他只要準備十三副迷你小棺材和一頭乳豬就行。
第二十二天，捨棄了漢人傳統的主壇祭事，嬤嬤選擇毗鄰燈篙的空地，她說這處是召喚的最佳結界。大夥兒幫忙將貨卡上的乾柴卸下，橫豎交叉、堆成一圓圈；嬤嬤用姑婆葉在地上鋪出一道橋狀，她說這是「彩虹橋」，再依序擺上米酒、芋頭、檳榔、香菸、稞、麻糬及烤飛魚，同時從保冷箱取出一尾鬼頭刀，與乳豬一塊擺在彩虹橋前，然後用一大桶帶著鹹味的海水潑濕了那尾冷藏魚，象徵魚是來自大海的禮物，鬼魂們可以盡情享用。
橘紅火光開始從柴薪堆透出，三位戴著珊瑚纓絡頭帽，手足綁飾著金黃色鈴鐺，腰間纏著七彩腰帶的部落婦女，先後朝著燈篙、大海方向開始歌唱。她們渾厚嗓音似堅實的繩索，牽引著人們一路從陸地爬過海石，站在臨海的石群最前端，唱著:「……遙遠的東方是靈魂的故鄉……」，隨即把Y君交給她們的迷你棺材置放在彩虹橋一端，每一副都拉開露出小縫隙。
此時，男性族人一擁而上，圍繞住棺材群，發出巨大吶吼聲，婦人的鈴鐺也因為快速的舞蹈動作發出清脆聲響，此起彼落。嬤嬤將未用罄的海水，以滴灑方式由棺材處灑往彩虹橋的彼端，接著轉身面向大海，將剩餘的瓶中海水朝蒼穹飛灑。
水一盡，男性族人以最快速度將迷你棺材的縫隙給闔上，好像那日兵們已經被請入安息般，越過了彩虹橋，準備橫渡藍色海洋，回歸到久違的故鄉。
緊接著，迷你棺材一一被請放進火堆中。嬤嬤走向Y君，說：「剩下的，就交給大海吧！」
中華副刊2018.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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