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開始著迷於一個人走路,在山林之間。
一個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對於感興趣的小花小草,愛蹲下來看多久就看多久。聽到鳥鳴聲,就抬頭尋找蹤跡,幾十分鐘也不感到無聊。更能隨時變更路線或中止行程,自由、隨興。
在山林間,若遇見同樣獨行的旅者,往往我們會相視而笑,偶爾彼此會攀談幾句。賞鳥的人會熱情告訴我,哪棵樹上常有赤腹鷹停駐,佛法僧又是出現在哪兒,哪一年他在這裡看到罕見迷鳥四聲杜鵑……。碰上同樣喜愛古道的人,我們會交換心得,說說自己心中認為值得一去的古道、幽徑,也提醒對方哪條步道該注意什麼狀況……。
每條步道,我通常會走個三、五遍以上。有時,喜歡從不同的登山口上山,再連接不同的路線下山。一條平凡無奇的步道,不同時候去,可能會有不同的驚喜。也許大雨過後的池水更為幽深,也許會遇見台灣藍鵲來洗澡,也許會邂逅可愛的昆蟲、小動物。每次出發前,除了路線是既定的,其他都是未知的風景。
第一次獨行選擇的是一條大眾化的步道——劍潭山親山步道。從劍潭捷運站對面的登山口拾階而上,上頭有許多的寺廟、空地,循著指標繼續前行,沒多久來到一處「老地方」,視野極佳,能清楚望見松山機場的跑道。大約一小時的路程,便可由大直通北街下山。由於遊人頗多,絲毫未感到害怕,只覺少了山林該有的清幽。一星期後我再度踏上劍潭山,往內湖方向前進,經過了幾座墳,走在自強隧道的上方,到了文間山,從劍南路而下。這次路程的後半段,沒遇到任何遊客,總算有了悠遊林間的感受。
此後,我在內湖、士林、北投的幾座山頭漫步遊走,靠著網路資訊,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一人小旅行。
半年之後,我開始向新北市推進,最先鎖定的地點是瑞芳區的猴硐,主要是為了鐘萼木。鐘萼木是冰河時期遺留下來的植物,花朵像一個個小小的吊鐘,團簇枝頭,花色呈淡淡的粉紅,而它的嫩葉據說是輕海紋白蝶幼蟲的唯一食物。雖然陽明山地區也有鐘萼木,但猴硐一帶數量最多,也最容易觀察。為此,我在清明前後,一再地造訪小山城,看花、賞蝶。
猴硐一帶步道不少,我最先走的是小粗坑古道——大小石塊錯落林間,沿途綠樹成蔭,還有當年因採礦而繁華一時的聚落遺跡。早已廢棄的小學分校,幾堵石牆爬滿了青苔與樹藤,老榕樹伸展出長長的枝椏上還掛著兩座鞦韆。寂靜的古道上,兩三座老土地公廟、山神廟,守護過昔日的礦山人,今日也守護著山友們。
接著我選擇的是一條O型路線,從猴硐出發,走金字碑古道,接102縣道,再由大粗坑古道回猴硐。金字碑古道與草嶺古道同屬淡蘭古道的一部份,古道上也有同治年間鎮臺總兵劉明燈的題字,但不像草嶺古道的虎字碑那樣名氣響亮。我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鐫刻著碑文的岩壁下,即使是假日,一路上也只遇見一名山友。續走不久,來到古道的最高點,這裡有一座涼亭及簡樸的土地公廟,在此又碰見了幾位山友,聽他們提及涼亭後方有一條小路,走在稜線上,可直抵102縣道旁的不厭亭。又有人說還是續走古道較好,只要再五分鐘就能接到102縣道了。我決定改變路線,離開古道,改走稜線上的小路。
剛開始路跡還算明顯,在雜木林中穿梭,約十分鐘後,進入比人還高的芒草叢,路跡漸漸難辨。我兩手舉高,護住了臉,但持續感到微微刺痛,停下腳步一看,手臂上已被芒草割出一道道血痕。不願放棄,不想走回頭路,我依然仔細找路往前走,最後終於再也無法辨認出路徑了,似乎只能往後退,但就在此時我聽見右下方傳來車聲,我判斷102縣道離我並不遠,於是決定從稜線上往下走。坡度相當陡,又濕又滑,我抓著小樹、雜草,逐漸往下。突然腳底一滑,顧不得身旁是什麼樹,用力一抓,帶刺的藤蔓劃破了手掌,鞋子、長褲早也沾滿了泥巴。終於下到馬路邊的駁坎,拿出水來清洗傷口,做點簡單的處理後,回望剛剛下切的那片陡坡,我有了覺悟--對於山林,我的敬畏之心還不夠。
往後,我仍然喜歡一個人走路,足跡更擴展到宜蘭、花東一帶。每次出發前,我會更認真做功課,途中不任意改變路線,如果路況不好或天氣不佳,那就放棄,不再逞強了。反之,當行則行,隨興,自由。
年紀漸長,也多了些歷練,感覺人生就像我走路一樣,偶爾會摔跤,偶爾會遇到危險,有時也會不小心迷了路,但一次次經驗的累積,讓我愈走愈穩健。
中華副刊2018.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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