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小鎮街上開設代書事務所，白天他總在事務所裡。遇到較緊急的案件，他也會把資料帶回家處理。有些文件是不能寫錯字的，一旦錯了就得整份重寫，因此父親在家辦公時，我們姐妹都知道要保持安靜，不能發出聲響。父親在家很少跟我們講話，也很少笑，他非常嚴肅。
小學時同學來家裡玩，只要看到父親，總是顯得手足無措，往往立刻告辭回家。三姐、四姐兩人最常鬥嘴、吵架，母親忙於農事，向來不管這些。有一次她們不知何故又吵了起來，動手動腳，還互相拉扯書包，課本、作業簿、原子筆掉滿地，後來居然還撕起了對方的作業簿。我在一旁都看傻了。突然間聽到噗噗噗的機車聲，父親回來了。只見三姐、四姐很快就將地上的物品全都收拾得一乾二淨，然後抓抓頭髮，理理衣服，等待父親進門，乖巧得好像剛剛那場吵打完全沒發生過似的。
父親是祖父的么兒，不管父親多晚回家，每天一早，他總是會拿著從事務所帶回來的前一天的報紙，送到祖父面前，並陪祖父說說話。我大哥是獨子，他到了二十八歲還沒成家，一直在外地工作，祖父因此常對父親施加壓力，希望能趕快看到孫兒結婚。親戚們幫大哥介紹了很多女孩，但他總是興趣缺缺。記得有個女孩家裡是開碾米廠的，母親認為這門親事不錯。但大哥說，以前去買米時，曾看過她扛穀包，以後萬一吵架，被她一摔就會摔出門去了，實在不妥。另有個女孩常藉故到家裡來，尤其對我特別好，大概是知道大哥最疼我這個小妹，想從我這裡下手吧。此外，大姐有幾個女朋友，也都對大哥有點意思，但大哥總是淡淡的，沒有列入考慮。直到昔日軍中同袍為大哥介紹了一個女孩，大哥才算動了想婚的念頭。
記得大哥第一次帶那女孩回家，那真是家中的大事。一向嚴肅的父親看不出來有什麼不一樣；母親則是一下子要我們把家裡打掃乾淨，一下子又說不知道該煮些什麼招待客人。而我們姐妹幾個，就只是好奇，好奇大哥第一次帶回來的女生長什麼樣子？她會變成我們的大嫂嗎？
半年後，她確實成為了我們的大嫂。大哥大嫂結婚後就住在台北，生了孩子，父母親偶爾會北上探望孫子，我跟著。每次大嫂都很盡力地擺出一桌菜。父親總是邊吃邊誇讚：「這條魚煎得真漂亮，鹹淡也剛剛好；那道菜做法真特別，我從來沒吃過，在哪裡學的啊？」有一次吃完晚飯，大嫂還在廚房收拾，我跟父母親坐在客廳逗弄小孩。母親努努嘴跟父親說：「明明煮得很難吃，你還一直誇她。」父親說：「沒有人什麼事情從一開始就能做得很好，她願意每天做飯，已經很不錯了，再說，誇誇她，她很開心，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多年後，父親離世。一次，父親忌日那天，祭拜完後，我們在大哥家聊天，大嫂說起當年她第一次來家裡作客，看到大哥有六個姐妹，嚇得差點打退堂鼓。而且大哥在台北工作非常忙碌，她是公路局車掌小姐，跑的路線多在台中、嘉義之間，兩人能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但她來我家拜訪後不久，卻接到了一封信。她以為是大哥寫給她的，因為字跡是那麼地相像。但一看寄件人的地址，卻不是。信呢？我追問，還在嗎？大嫂說，放在娘家，但九二一地震房子倒塌，那封信當然也不見了。
我很想知道信的內容。大嫂說，信裡陳述的是一個長輩歡迎她常到家裡來玩，告訴她自己的兒子是個有責任感、認真、腳踏實地的男人，以後成家一定會好好照顧妻兒，做他的妻子只要把家裡打理好，讓他在外安心工作就好了。至於姐妹雖多，但大家都懂規矩，長幼有序，不用擔心……。我轉頭問大哥，知道信的內容嗎？他說當年大嫂收到信後曾告訴他，父親那封信重點表明，我兒子長得很不錯，個子高也帥氣，工作又認真，雖然當「黑手」，不過是自己的事業，有不少女孩喜歡他，妳若有意思，可要好好把握……。
大哥說，當年父親沒有告訴他寄信這件事。
中華副刊2017.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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