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種的小黃瓜陸續採收,每一條都帶刺,筆挺挺的,健健康康的,一副好吃樣。
小黃瓜有時炒蛋,有時炒菇類炒肉絲,大量採收時節,往往送人幫忙吃,自家通常切段加糖鹽蒜苗白醋涼拌。涼拌,方便隨時吃,也拌出一次次母親專心吃小黃瓜的有趣模樣。
母親習慣背著電視,靜靜坐在她陪嫁過來的一張老椅上,由於個兒矮小,兩腳踝乾脆交縮疊在兩隻椅腳間的橫木條上。她一手持碗,一手夾餐桌上的小黃瓜,一塊一塊往嘴裡送,水分飽滿的小黃瓜,質地清脆,ㄎㄠㄎㄠㄎㄠㄎㄠ的聲響,一記一記從她輕闔著、摺皺著的嘴鼓裡傳出。
童稚時期,餐桌上就常出現涼拌小黃瓜,幾十年過去了,ㄎㄠㄎㄠ聲總聽而不聞,這兩三年,不知為何,那聲音突然召喚了心中許許多多的感懷,我經常仔仔細細地聆聽母親吃食時的咀嚼聲,特別是小黃瓜,即便電視和說話的聲浪裡,那聲音被淹沒了,我只要稍稍注視著她的嘴鼓,那ㄎㄠㄎㄠ聲依然輕易地就爬到浪尖。
今年的第一道涼拌小黃瓜擺上餐桌,那ㄎㄠㄎㄠ聲,教我聽得開朗愉悅起來,禁不住讚起阿母,牙齒咬小黃瓜的節奏明快,聲音很好聽,怎麼我吃小黃瓜就沒她快,聲音也沒她大,沒她好聽等等。母親一聽,舉筷的手忙摀嘴巴,嚼瓜的聲音很快就被她的笑聲取代了,旋踵,母親放下手,才夾瓜入口,又笑了出來。
母親節當晚,我與兩個妹妹回娘家共桌,餐桌上又有自產的涼拌小黃瓜。母親開始ㄎㄠㄎㄠㄎㄠ了,我暗地請兩個妹妹注意聽,聽聽阿母吃小黃瓜的聲音,也聽聽自己的聲音。我說,阿母吃瓜很厲害,我們三姊妹吃瓜的「聲」「量」,絕對吃不過阿母。大妹二妹停止其他吃食,一起專心吃起小黃瓜,然後點頭,瞄我一眼,同時笑了。
對吧,我們三個食瓜速度沒有一個能超越阿母。說這話的同時,母親繼續夾瓜吃瓜,許是吃得認真,ㄎㄠ聲也大,她一時沒聽見我們說了什麼,而我看著老母,腦海裡不知不覺竄出《紅樓夢》第四十回,劉姥姥在大觀園吃飯時,鳳姐和鴛鴦捉弄她,要她在飯前高聲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劉姥姥果然這樣說了。
我沒像鳳姐及鴛鴦打鬧啼笑,也沒有題材可以打鬧,但,母親吃小黃瓜,確實「馬不停蹄」的一路ㄎㄠㄎㄠ響,ㄎㄠ得我安分的思緒,不知怎地就像一匹拴不住的野馬,胡亂奔跑,然後,隨即又想起林黛玉出言不遜,戲謔劉姥姥是一隻母蝗蟲。
母親的手臂像一條風乾的小黃瓜,可能遠不及劉姥姥的粗壯,不過,「母蝗蟲」也是好樣的,我提議三姊妹和母親比賽吃瓜。母親一聽,抬頭看我,說「無聊」,繼續吃她的瓜。我喊住大家立刻停止吃瓜,等喊開始,才可以開始ㄎㄠ,母親一聽,大笑,竟也配合。
預備起!我和兩個妹妹認真吃起瓜,母親的瓜一入口就笑,一嚼又笑,最後掩嘴大笑,手上的筷子交橫在鼻頭顫動,大家都笑了,我只好喊重來,母親又是大笑。最後,應我苦苦要求,她重新乖乖配合比賽。
過後十來天,母親來我家吃飯,提醒我,紅鳳菜、地瓜葉燙軟一點才好吃,怪了,平常我煮食,母親少給意見的。飯桌上我察覺到母親吃食慢了,食慾也稍差,一問,原來鬧牙疼,疼了好幾天,禁不住數落了幾句,她才答應看醫生。
翌日下班回家,問她醫生怎麼說,她說要「抽神經」,神經抽完要做牙套。母親沒有意願做牙套,我把牙齒比喻成一棵樹,說明,牙齒的神經一旦抽了,養分無法輸送,等同沒有根的樹,很快就枯乾死翹翹,牙齒如果枯乾會崩掉,她就沒牙齒嚼她最愛的小黃瓜了。
問她打算選哪種價錢,她說,有六千,有八千,有一萬,如我所料,母親選六千。她認為自己活到八十二歲了,六千等級的牙套較符合經濟效益。
你的身價只用六千?這麼便宜?你們家有長壽基因,目前躺在地底下的,最年輕的是九十四歲,最年長的一百零二歲,萬一你活到一百二,牙套壞了,又要花六千,不是比一萬塊還貴二千?母親聽了,勉強答應升級到八千。八千非頂級,倒也讓人心安。
一段時日後,母親做完根管治療,裝妥牙套,再次看著她ㄎㄠㄎㄠㄎㄠ,認真吃起小黃瓜,教我微微歡樂的輕快節奏中,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她年輕時,蹲在河邊,搓洗一大盆兩戶人家送洗的衣物,母親反覆搓揉洗滌,靜靜地,仔仔細細地,節奏,表情一如吃瓜這般安適專注。
聯合副刊2017.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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