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的第一本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像野史裡帝王墜地,那樣的奇異,那樣的晚遲,在母親腹中蹲了好幾年,近乎自囚才降生。得遍台灣的文學獎,屢屢入選年度散文,許多人好奇陳栢青為何遲遲不出書?陳栢青的解釋是:「因為我放棄寫出完美的作品了,但放棄也有一種更終極的美善。」這句話透露了陳栢青的完美癖,以及對自我猶疑的成功突圍。
《Mr. Adult 大人先生》雖然其生也晚,但一出生就是大人。「我想寫一本長大的書,卻發現自己不想長大。不想長大,又不甘於一直是孩子。30歲過去了,有一種萬事皆空的感覺,正想放棄的時候,忽然覺得放鬆了──那一刻就是長大吧?然後就忽然想到這名字。」因此,成為「大人」,也是可以推遲的,「大人不是對應孩子而存在,它是未完成式,是還沒成為的時候,才會想到的。」
在這本書完成之前,陳栢青有段漫長的學生生涯與猶疑時光,直到前往馬尼拉服完替代役。「我怕當兵,我渴求安逸,就不停地延畢,讓自己在學校十幾年,我是個老學生。」老學生與新大人,是陳栢青在書裡不斷對撞的概念。「一直以來,我活在書寫裡,我的經驗很淺,但我想說的是,碟子再淺,『倒掉二分之一』卻可以無限操作,二分之一裡還有二分之一;再小的世界,都有其深奧之處,不怕沒東西可以寫。」陳栢青這樣描述他的突圍:用文字技藝,超克現實。
陳栢青是寫作自覺甚高的作者,或者說太高了,以致他非要把文學作為一樣技藝,操之純熟,使他能讓各種意義在筆下對撞,迸生新的意義粒子後,才推出第一本散文。陳栢青的技藝展現於他對「概念」的扭轉與接合,以及驚人的語言彈性,讀者要歪著頭把思維轉了一圈,才跟得上。
例如他說愛情花癡的成功就是失敗,愛人的要義是先傷人,長大不是成人是變怪物,甚且,在色情按摩現場,他也能論述出最純然的愛。陳栢青喜歡用一個概念的反面去解答它,文字與愛情都成為一種試著正言反說的遊戲。「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遊戲。遊戲難才有挑戰性,可它越來越難,就和生活產生了扞格──它變得越來越精純,有自己的法則。到後來寫作是:別人無法陪你玩了,而是在玩自己。」玩自己,也是一場寂寞的遊戲。
90年代是陳栢青很常提及的時空,「90年代有一種因結束而生的狂歡。派對要結束了,世界要滅亡。那個年代過去,我覺得那狂歡結束了,時代還是要回到日常。說到底,雖然知道那毀滅是終究不會來的,但有種隱隱的期待,微微的抗拒。」不無有趣的是,陳栢青在碩士畢業論文裡論「內向世代」,諸如黃國峻、邱妙津等,他們正是90年代的文學記憶。與此同時,陳栢青在散文中,一再提到所謂的「電視教養」,而在陳栢青的論文中,內向世代正是最受電視文化影響的一群。
「電視是超濃縮的畫面,人類的文明與敘事,偉大小說家可歌可泣的故事,通通被打碎、片段化,壓縮在越來越扁平的液晶螢幕上。」問題是,當電視被關掉後,漆黑中無他,只有自我的倒影,這時我們不得不正視自己。或許,陳栢青的散文正是努力不讓「電視被關掉」──一種繁殖式的欲望,誇張化的日常,油然而生。攬電視自照,裡頭有原本是陰陽人而渴望生殖的貞子,也有用文字把自己生出來的陳栢青。
(中國時報)2016.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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