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母親從小就對歌仔戲非常痴迷,由於經常代為傳送禮物到後台給演員,久了就與她們熟識。圖為作者母親與熟稔的反串小生、小旦的合影。(楊奕成提供)
母親自少女時代起,就對歌仔戲非常痴迷,尤其是野台戲;她說,只要得知鍾愛的劇團在本地或附近鄉鎮演出的訊息,那天心情就會像春花朵朵開,而上班也格外來勁,等到下班的鈴聲響起,管它是晴是雨,是近是遠,也必定不顧一切的奔赴──飯是可以不吃,但戲絕不可不看。
看戲時,偶爾會有年邁的戲迷,拿出相機央託母親,到戲台前替她們捕捉小生的英姿或小旦的倩影,甚至代為傳送首飾或賞金,次數多了以後,那演員便與母親熟識了,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妹淘。
母親說,有回上演包公夜審,姐妹淘化身女鬼寇珠,對太監郭槐逼供:「狼心狗肺賊奸徒,你比豺狼心更粗,貍貓換子害李后,火燒冷宮施陰謀……」她坐在後台,邊聽戲邊與其他的演員咒罵著郭槐,突然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她轉頭看見一襲白衣、披頭散髮、面無表情的女鬼,尖叫聲差點把後台給掀了。
歌仔戲做紅娘
有次雨下得很大,母親為了看戲追趕將要駛離的公車而扭傷腳,休養好幾天無法出門,彼時父親殷勤的上門探望,帶吃帶喝的,噓寒問暖,就此打動芳心,步上紅毯,母親常笑稱歌仔戲也算他們的媒人啊。
婚後,柴米油鹽的生活再加上我跟弟弟陸續出生,母親幾乎沒有時間去看野台戲,卻依然不減對歌仔戲的痴迷;當電視歌仔戲播映的時間一到,熟悉的曲調響起,就放下手邊的事,目不轉睛的盯著螢幕,有時嘴巴還微微張開,從她表情的變化便可掌握劇情的起伏。
耳濡目染,我也成了歌仔戲的戲迷,有時父親下班,母親還會模仿小旦的身段,假裝甩起水袖說:「相公,回來了,為妻已經將晚餐傳好,只待你享用啊!」而一旁的我也會附和:「爹,請上座。」父親只有搖頭苦笑。
忘年知音說戲
母親喜得我這「忘年知音」,興致一來便帶我去看野台戲。華燈初上,戲台上緊密的鑼鼓點子,彷彿夏日的西北雨,急鼕鼕響在耳際,從未看過扮仙戲,我好奇的拉著母親東問西問,才知那是向神明祈福。當好戲上場,我的眼睛與心思卻被周邊的燒酒螺、豬血糕、醃芭樂等牽引著,終究還是小孩心性,便忍不住向母親索討銅板,她不耐煩的給了我幾枚。不足時,又去索討,母親揚言:「以後絕不帶你來!」
然而,不讓我跟我偏要,看了戲再去向同學說戲,說那劉妃妒忌李妃,貍貓換太子,下令宮女寇珠把小太子裝入錦籃丟落金水池,徘徊在金水池畔的寇珠,委實千萬難!正要往下說,上課鐘聲一響,我賣關子,聽戲的同學只好散去。
記得那時有發行《電視周刊》,新歌仔戲上檔,必有大篇幅報導並刊登精美劇照。母親上美容院洗頭時,我會跟去坐在一旁翻閱,看到興味處再湊到母親身旁說個不停,老闆娘便會把過期的周刊送我,我帶著它說戲給同學聽,有畫面有故事,同學聽得更津津有味。
久別後的失落
後來,因為求學與工作,有多年不曾與母親去看野台戲,某次興沖沖前往觀賞,卻見戲台上七彩夜光燈旋轉著,薛丁山與樊梨花攜手唱起流行歌:「躍馬江湖道,志節比天高,一位是溫柔美嬋娟,一位是翩翩美少年……」戲台下早有觀眾指著戲台上的生旦,笑得說不出話來,我彷彿有著與久違戀人相見而她已非往昔容顏的失落感,再回顧電視歌仔戲也多是重播,少有新作,這對戲迷來說實為憾事。
有一陣子,電視綜藝節目或許為了撫慰戲迷的遺憾,便製作「笑詼歌仔戲」,既是「笑詼」,往往只有少數演員是科班出身,其他的皆由藝人客串。我曾與母親看過《唐伯虎點秋香》,毫無戲味可言,時空錯亂,演員不斷笑場,我跟母親卻笑不出來,戲未完,母親便黯然轉台。有個朋友說,這就是創意。
創意?我不能接受!幸好,歌仔戲漸漸獲得重視,躍上國家劇院。數年前,我帶母親去觀賞明華園演出的《何仙姑》,從未去過國家劇院的她,興奮極了,戲一登場,華麗的戲服,清亮的嗓音,優美的身段,精緻的舞台設計,還有文武場的演奏皆讓母親大開眼界,讚嘆連連。
戶外演出同樂
2004年的端午節,明華園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免費演出《白蛇傳》以饗戲迷,母親穿起雨衣坐在灑水區,當「水漫金山寺」時,白素貞與小青吊起鋼絲,在夜空中唱道:「翻江海,怒濤湧,毀滅如來風,玄冰火,千斤浪,逆鱗玉蛟龍。」雙邊的水柱在觀眾席上交叉噴射著,陣陣潑灑下來,觀眾連連驚呼過癮,我想這樣的同歡同樂,只有過去一樣在戶外演出的野台戲才差可比擬吧。
這幾年每當台北市大龍峒保生文化季登場,母親總會呼朋引伴或者獨自前往看戲,我也陪她去看過幾次,某回散戲,母親在捷運站巧遇昔日的老同事,多年不見,老同事聽說母親是來看戲的,便豎起大拇指說:「妳真正是死忠兼換帖。」可不是嗎?每回一起看戲時,我總會瞥見她專注於戲台上的神情,彷彿在凝眸著自己的少女時代。
母親少女時代那扮演小生的姐妹淘已杳無音訊了,唯有留在相本裡那幀泛黃的照片,記憶著曾經的青春──照片裡,剛下戲的小生風流倜儻,手持扇子與母親在後台笑得燦如春花。
中國時報201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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