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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31 21:08:23| 人氣1,09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 吃故事 ─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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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儘管不太挑食,但也遇過無法下嚥的食物。說服自己再吃一口、再一口就好,生理上的厭惡感,卻讓我即連一小口都難以忍受。

 多半發生在旅途上。一個信奉自由主義的胃是旅人的美德,同時必須承擔風險,當然。

 多年前在東京淺草,落大雨一個夜裡,我走進一家尋常食鋪,已經準備打烊了吧,無有其他客人。侍應生熱切招呼,開放廚房的廚師也探出頭來,想在第一時間知道我點了些什麼。端上桌的是飄著熱氣的白飯,覆上幾片厚切鮪魚,鮪魚上黏呼呼一團納豆,點綴以青白相間一撮蔥花。白飯、生魚片,分開來吃都很美味,納豆也不是不敢嘗試,但混在一塊兒,本意是體驗在地滋味,卻成了吞不下的文化差異。勉強幾口後,心中盤算的是,誰來送我一頂隱形斗篷,好讓我不動聲色逃遁開去?

 假裝品味著食物,卻心虛地感到幾雙灼熱的眼光正盯著我瞧。還好還好,一會兒後出現一名中年男人,落座,侍應生熱火朝天迎上前去。我趁著時間的錯軌,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了。

 愧疚的不只是浪費,還因為辜負了廚師──朋友有家裡開小吃店的,每與他用餐,若遇盤中遺有大量食物,他總是「你知道有多少人餓肚子嗎」、「你知道廚師會有多傷心嗎」、「吃不完就不要點這麼多嘛」一面叨念一面動筷,結帳前俐落地把桌面收拾整齊,舉止十分可愛。

 

 2

 

 311震災後,日本北陸幾個未受殃及的縣市邀三名台灣記者聯訪。立山一夜隔天,在富山用午餐,推薦的是當地名物黑拉麵。湯頭宛如清澈的夜空,黃橙溫泉蛋彷彿寶石,叉燒豪邁、蔥花雅致,美麗非常。可是,才輕啜一口便暗喊不妙,鹹,死鹹。隨行翻譯大家先生解釋,戰後百廢待舉,重建工程浩繁,勞動者大量流汗,才有了這一碗鹽分破表的黑拉麵。日本白樺派文豪志賀直哉曾批評,清淡飲食是「怠於活動者」的口味──「一般人似乎認為,不清淡就不算貨真價實的美味,但那是不常外出或運動不足者的說辭」。教訓得是。

 不過啊,所謂的「古早味」,也是當年的主流口味吧。保留一點彈性,隨著時空變遷略作調整,或者更能夠旺盛它的生命力。以湖南將軍命名的左宗棠雞,是湘菜名館彭園創辦人彭長貴的發明,這道菜越洋在美國大受歡迎時,因應當地味蕾而有了變化。彭先生看不慣美國餐廳胡搞,曾經在美示範、呼籲,「正統的左宗棠雞應該是雞肉帶皮,以醬油入味,不甜不酸」,可惜大勢已去,美式口味就是偏甜。儘管如此,彭先生還是坦承,湘菜重油重鹹,登台後也為了討好台灣舌頭而做過了改良。

 關於飲食文化這回事,卻哪裡是像我這樣一個旅人可以任性地說三道四的。試想,捏著鼻子嘲笑瑞典人怎麼吞得下鹽醃鯡魚這種臭東西,作噁心狀嫌柬埔寨的炸蜘蛛恐怖,高高在上教訓菲律賓人吃鴨仔蛋不人道,又皺眉向阿拉斯加尤皮克人說「臭頭」(Stinkheads)令人頭皮發麻……那不正如扁著嘴睥睨台灣的豬血糕臭豆腐皮蛋讓人倒盡胃口一樣嗎?電影《與狼共舞》裡,凱文柯斯納為了贏得部落的信任與友情,還與原住民喝同一盆眾人吐過口水的酒呢。

 何況富山黑拉麵曾經多次贏得拉麵比賽冠軍。

 無法完食的黑拉麵,大家先生教大家做貓飯。

 貓飯。我的眼睛一亮──懂得吃的人吃的是食物,不懂得吃的人,如我,吃的是故事──菜一端上桌,那些從文學藝術大眾媒介讀來聽來的點點滴滴,立馬上前對號入座,當然,另有一席座位保留給記憶。「貓飯」召來的,是《深夜食堂》裡的人情世故。

 只發過一張單曲的女孩,因為不被經紀公司看好而無法正式出道,愛唱歌的她往往獨個兒在卡拉ok Box唱到天亮,熹微中走進刀疤老闆的食堂,叫一碗貓飯當早餐。冒著騰騰熱氣的白飯撒上鰹魚(柴魚)片,再淋上醬油,便是價廉可口的貓飯了。食堂裡的常客說,雖叫貓飯,但這飯對貓可不好,鹽分太多,脆弱的貓的腎臟吃不消。另有人猜測女孩的老家在東北,如果住在西邊,貓飯裡添的就不是醬油而是味噌湯了。大家先生的版本,則是白飯上撒白芝麻、乾海藻,再澆黑拉麵的湯汁。

 因為有了故事的調味,這碗貓飯遂獨具微妙而深邃的口感。

 

 3

 

 當兵時,我住在有個小廚房的宿舍,一個冬夜,留守營區的少將聯隊長突然闖了進來,他拎著一袋物什,邊說他餓了,邊逕往廚房裡去。一會兒後,聯隊長端出兩碗湯圓。不,不只是湯圓,湯頭白濁微酸微甜,怎麼還有股腐敗的氣味?聯隊長說,一起吃吧。我舀了一口,有點像嘔吐物。怎麼辦?只好慢條斯理輕啜,同時「好學不倦」地發問,這是什麼?哪裡的食物?怎麼做的?……難得的是,兩人在軍中雖然身分相差懸殊,但他並不敷衍,一五一十回答了我的問題。

 唏哩呼嚕地聯隊長吃完了,碗一推,說,你慢用吧。他才剛離開宿舍呢,我蹙著鼻子便把一碗湯圓全給傾進了馬桶。

 多年以後,偶然地有機會再吃到它。本來只是同桌友人的飯後甜點,對方慫恿我試試,推辭不過,舀了一小湯匙,送進口中,嗯,滿好吃的啊。記憶裡難以入喉的食物,有了全新的好滋味。

 冷冷的冬夜裡,有時我也會下廚為自己做一碗酒釀湯圓。

 那些我們一開始沒看上眼的物事,再給它一次機會,也許就能翻轉既定的評價吧。然而,多半時候我們都像一名旅人,路過的風景,沒有再看第二眼的機會。

中華副刊2015.05.31 

畫作 / 陳澄波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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