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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顏寧儀 |
我喜歡看臉,親友的,明星的,路人的,甚至狗的臉,貓的臉,兔子的臉;喜歡逛動物園,可以靜靜地看一隻老虎的臉看上半小時不走。
常常把我的狗狗舉起來對著牠的臉說:「你為什麼長得這麼漂亮呀?」路上看見馬爾濟斯狗,都會仔細觀察牠們的臉孔,然後非常敝帚自珍地下結論:「還是我們寶寶可愛。」我大哥說:「馬爾濟斯不都長那個樣子!」不,每隻都長得不一樣,「你看我們家寶寶,牠的鼻子像一顆心的形狀,有沒有?」而我仍記得小時候捉蜻蜓,飛走了,我又捉來一隻,「大哥你看我又抓一隻一樣的。」他說:「不一樣。」「一模一樣啊!」「那是你看蜻蜓覺得牠們都一樣,蜻蜓看你,也覺得你跟每個人一模一樣。你要仔細看,牠們每隻都不一樣。」這是我大哥在我年幼時教給我第一堂的「格物致知」,他自己都忘了吧,才會對我說每隻馬爾濟斯都是一樣的。是從那時候養成喜歡看臉的習慣嗎?
近日與友人聊到韓劇,她說:「韓國女星我根本分不出來,因為她們全都整形過,每張臉都整成一個樣子!」我想起小時候看蜻蜓,那可能根深柢固地養成我對「一概而論」的警覺性,就像讀到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那句著名的開場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也本能地感到不以為然;幸福,有波瀾壯闊的,繁花似錦的,劫後餘生的,也有簡單平淡的幸福。我不知道每個韓星都整過形這種說法是否有根據,但在我看來,演《大長今》的李英愛、演《同伊》的韓孝珠,和演《祕密花園》的河智苑,是完全不同的美法。每個美麗的女人,有不同的美麗姿態,就像每個醜女人,也有不同的醜法。整形固然能改變部分輪廓,但氣質、眼神等等無法遁形,何況,長到一定年紀,早該服氣這世間有些女人天生就美麗,她們可能是中國人、韓國人、法國人、印度人,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有民族情緒。不過,她說看韓劇時分不太出來那些女星,這說法倒使我感興趣,我還以為只有小孩或男人會有這種問題。
養育小孩的過程中,我重溫人生的種種階段、遺忘的感受,甚而從不自覺地認知成長;不只語言、知識需要學習,許多我以為是做為人先天的稟賦,其實都經歷過學習與演練,包括臉孔的辨識。孩子三、四歲時帶他去美國佛州奧蘭多旅行,他開始對周遭的刺激有了描述的能力。有一位中年黑人女性蹲下來逗他玩,後來他講起那位女士:「媽媽,剛剛那個女的,頭黑黑的……」我跟老公笑到不行,「寶貝,她是黑人啊,不只頭黑黑,你看她的手也是黑黑的呀!」他很吃驚:「我沒有看到她的手。」小小孩看電影,許多人物分不大清楚,因此喜歡卡通,卡通總是突出角色的特徵,讓孩子容易辨識。面孔的辨認,其實也像各種感官的認知能力,有一定的發育階段。
即便是大人,以我家來說,無論是看哪一國的戲劇,我先生都要花比我較多的時間才能分辨清楚劇中的人物。我不但很快就能認得,還會觸類旁通告訴他,這人就是演過什麼什麼的某個角色啊,這種提示很有效──如果他還能記得我說的另一部戲劇的話!不過,我先生也有長處,他會很快地察覺:這部片子裡用的車都是Audi,或者都是BMW的;而在我看來,那些車「都長得一模一樣」,人的敏銳度,真是各有所長啊!
男人可能真的比較不擅於辨識臉孔。我大學畢業十多年後,某次南下中部參加同學的婚禮,除了與新娘較常見面,同桌大部分同學我都十多年未曾見過面了。期間他們開過幾次同學會,我都沒能參加。奇妙的是,所有女同學一見到我,便能認出我來,沒有絲毫的遲疑,卻有一位男同學面對我時表情茫然,聽見我的名字一臉驚愕。我當過班代,不是那種從不上課、不參加學校活動的游離分子,當年還滿熟的男生竟認不出我,真是太令人受傷了。「我改變很多嗎?」看看其他同學,相較之下,我沒有發胖啊。一位女同學說:「別理他,你一點也沒變。」另一位卻說:「因為你剪頭髮了!」我大學時代一直是長髮披肩,那陣子剪成齊耳短髮,「有些男生不太會認人,尤其是女生,髮型一變,他們就認不出來了!」啊,她一說,我想起來,以前跟男生一起看電影,也常遇上這種問題,尤其是看西方人,他們常常是以髮型、髮色辨識,以致髮型一變,「這誰?」或是同樣髮型的女人出現:「咦,她不是死掉了嗎?」
如果不是有許多男人倚賴髮型來辨認臉孔,像《龍鳳配》這樣的電影就沒戲唱了。哈里遜.福特跟茱莉亞.歐蒙主演的《新龍鳳配》裡經典的一幕,女主角莎賓娜從巴黎回來,剪去一頭矬矬的蓬髮,拿掉眼鏡,變成亮麗的辣妹。她從小暗戀的大衛在路口邂逅時認不出她了;而大衛的哥哥,哈里遜.福特飾演的萊納斯只瞄一眼,淡淡說道:「莎賓娜妳回來了。」便對比出這兩兄弟對莎賓娜的情感。
許多戲劇以剪去長髮象徵新生、朝氣、成熟、爽利或叛逆(如《羅馬假期》裡的奧黛莉.赫本,甚至帶動了風行一時的「赫本頭」),藉此「判若兩人」;而我竟無意中在現實生活裡實踐了?那場婚禮上,與男同學敬酒,他臉上無法掩飾一種嘖嘖稱奇、面對陌生女人的神情,而不是恍然大悟,他是真正地認不出我了。剪去長髮,大概也剪掉了我少女時期的某種東西,才會讓人認不出吧?
但我不由得有了其他的聯想。早年在一本心理學書上讀到過關於「面孔辨認缺失症」(prosopagnosics)的描述,說這種腦部受損的病人無法辨認人的面孔,包括最親近的人也無法辨認,嚴重的,甚至連這是一張面孔都不知道,他們可能會去拍消防栓的頭,以為是一個小孩的頭,還有人把自己的妻子當成一頂帽子。我看著與我敬酒的男同學的頭,噗哧笑出來,他的頭髮不多了,但我一眼就認出他來。可我為什麼看著他,心裡老想著消防栓的頭呢?
所愛之人認不出自己,是天下最傷心事。我們總相信真愛能辨認對方的靈魂,不僅穿透皮相,甚至穿越時空,就像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那一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褚威格小說《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故事中女主角寫給R的信,第一行字:「給你,一個從未認出我的你」,由此揭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單戀。女主角從小女孩、美麗的少女,到成長為風華絕代的美豔婦人,生命中三度與R交會,甚至為他生下孩子,他卻「從未認出」她來,更遑論愛的回饋;而R那年邁的老管家,只在多年後與她眼神一交會,一瞬間便認出她了──那個鄰家的小女孩。在這裡,以老管家的目光,對照R的無心。R是有情的,他對女人溫柔有情,但是無心更殘酷啊!
重讀褚威格小說,我已超過故事中R的年紀了。情感不再在悲傷、惆悵這類情緒裡打轉,我忍不住設想:或許,或許R就是天生不擅於辨認人的臉孔呢?
─自由副刊2013/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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