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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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華初次來到我診間時，雙手共四、五個指節紅腫，輕輕觸碰她便喊疼。「類風濕性關節炎發作，像這樣嚴重的已有過七、八次了吧。到好幾間醫院看過，知道不會好，即使很認真吃藥還是會痛起來呀。可是前一個醫生罵我：『明知不會好的病，還敢亂停藥！』都十年了我也大概明白這病會怎樣，那個醫生又沒能力把我醫好，口氣還那麼差……如果不是現在痛到不能動，根本不想再踏進醫院了。」
　我開了消炎止痛錠，並遞給她抽血及 X光檢查單。
　隔週回診時，關節疼痛略為改善，她說身體症狀總是如此起起伏伏，可是這來來回回的折磨，加上生活不順遂，情緒長期困在谷底，攀爬不易。「想死念頭浮現時，我就拼命想女兒，拿著照片看，告訴自己為了她，再苦都要撐過去。」
　七歲女兒是她重要精神支持，然而濃厚母性卻也是她痛苦的根源之一。「我還生過一個不正常的兒子──小頭小臉，手腳畸形，腸子塞到臍帶裡，心臟病……活不到三個月就死了……五年前的事了，但至今夜裡我仍常聽到他微細的哭聲。」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婆婆的冷嘲熱諷，說因為她抽菸、晚睡、身家不清白，才會生出怪胎。「我懷老大就戒菸了，從此吸的都是她家的二手菸啊，我小姑才是大菸槍，大酒鬼，半夜打牌，老帶不同男人回家，她都不管一句。」
　「前陣子我大伯過世，更感覺那個家待不下去了。原先我什麼事都只能跟大伯講，他會聽我說，也會說給我聽，他也很苦。」她大伯早年在工地墜落傷及脊椎，致頸部以下全癱，婚前從事看護工作的她嫁過去後，照料大伯的工作落在她身上。「做得不夠多，婆婆罵我偷懶；在大伯房間待久些，婆婆就說我不要臉，自己大伯也敢妄想。」妳先生怎麼說？我問。「他希望請外傭，婆婆不願多花錢。他心裡一定不舒服，卻不能說什麼，我大伯摔下來那天，其實是去代我先生的班。」
　紛雜的心理問題，我無法在門診時間幫她太多。我告訴她醫院有諮商部門，或可洽談。她聽到需酌收費用，搖搖頭說自己再調適看看好了。我替她預約數日後的免疫風濕科周醫師門診，也與周醫師聯繫，請他多關照。
　過了一個月，我追蹤郁華病歷，她看過周醫師一次門診後便消失。
　半年後再度有她的消息。她已離婚，未回診原因是缺錢。每天被零零瑣瑣的支出壓得透不過氣，沒有餘裕看病。痛到受不了，就買成藥，或敷草藥。
　我見她的手指腫脹變形，很難再勝任看護職責與任何勞動性質的工作。「先生沒有付贍養費嗎？」「他自己也不好過啊，而且是我堅持要小孩跟我的。」
　再探問她娘家概況，同樣是貧病交迫。我提出轉介社工師協助的建議。
　「謝謝醫師，不過我不想申請社會福利救濟。我怕失去監護權。」我不瞭解社會資源的運作，但很明白她的顧慮，我也陷入沉思。
　她或許發現我的表情隨著她的故事而憂傷，於是告訴我：「剛出門時發現我家附近有間便利超商在徵人，假如面試通過……」
　我不曉得她應徵是否順利，但往後我在超商結帳時，若遇到不靈巧的店員，心裡再怎麼急，總騰得出耐心微笑等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