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病房辦公室裡,高大哥的主治醫師 L正與住院醫師 Y討論他的治療方針。「早就不該再綁了,也不應再打 sandostatin…… Y醫師,你幫忙查些文獻資料,我需要數據來說服他。」
高大哥是慢性 C型肝炎所致的肝硬化患者,由於肝門循環阻滯引發食道靜脈曲張,近兩個月來四度因吐血入院,重複相同的療程:做胃鏡、將靜脈出血處結紮、輸血、注射 sandostatin以減輕門脈壓力,幾天後狀況穩定便自加護病房轉至普通病房或安寧病房,更穩定時出院回家。然而每次返家都僅歇息一兩晚,即又因吐血送達急診。
高大哥早已親筆簽立接受安寧緩和與拒絕心肺復甦術的意願書,對病情完全理解,知道所有治療皆是拖延戰術,鼓脹肚腹無消洩的可能;整條食道傷痕累累,像打擊魔鬼遊戲般,綁住一處噴血點,壓力會推擠至另端冒出,至死方休。前幾回出院時他都說:下次吐血就走吧,不要再救了。可是每一個下次來臨,當他望見身旁那位替他打一一九叫救護車的十歲女兒,總是咬牙簽下胃鏡治療同意書,請醫師替他止血。
最末這一年都是為了兒女撐著,騎機車接送孩子上下學是他最重要的活動,女兒考一百分那天,他還到鄰近市區麥當勞買晚餐獎勵她。但他能與孩子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他們一家四口原與高大哥父母同住,後來在附近蓋了新房子,卻只有高太太和兒女入住,高大哥大部分時間回到父母家裡休息。他無奈表示:其實想與妻兒一同生活,體力尚可負荷料理飯菜,但太太堅持不讓他弄,說他的病會傳染給小孩。原先我幾乎要對高太太的無情動怒了,後來才聽說:太太怕他白天一個人在家吐血無人照應,怕他晚上吐血嚇到孩子,怕他勞動過度暈厥,……方出此下策。「不這樣說,他肯定不會聽話。」
Y醫師指著網路上查到的文獻告訴 L醫師:食道靜脈出血結紮失敗的病患,注射 sandostatin確實沒有意義。但高大哥接受靜脈結紮術畢竟暫時扼住失血的洞口,他得以再吃飯──儘管吃得不多,再走路──儘管走得很慢,再抱一抱兒女──這時他會用盡氣力,再過幾天勉強算是正常的生活。「這樣不過是延長死亡過程,有意義嗎?」 L醫師質疑:「 sandostatin一劑六千塊,每次療程一萬八,治療完沒幾天又來一次,又一萬八,假如要他自己付錢,我看恐怕他會做出不同決定。」說完無奈地笑一笑:「當然,這是關起門來說的話,我總不會這樣告訴病人。」
醫療應該如何檢討成本效益?曾讀到一則新聞:有位少女因急性心肌炎住院,醫師評估需輸血,卻因少女家人宗教信仰有不接受輸血的戒律,堅拒醫師建議,當時病況危急而不得不裝上體外維生系統──葉克膜,在醫療團隊傾力搶救下復原。這個事件引發不少討論,虔誠教徒以之為見證,信仰科技者推崇葉克膜,而認為這是浪費醫療資源的人大肆抨擊:昂貴的葉克膜費用該由拒輸血的家人負擔吧。
事實真相未必如報上描述,少女縱使輸血也未必不需要葉克膜。但我仍在這個故事裡反覆思索,關於生命權、自主權與監護權的拉扯,關於醫療決策的優先順位是否等同於經濟效益排序。「人命無價」是象徵性的概念,不可能沒有底線。
「資源有限,留給其他患者,可以達到更有意義的療效……高大哥也得以解脫。」 L醫師說的完全正確。但假若面臨高大哥處境,我想我同樣會盼望得到昂貴藥方。就算屆時主治醫師對我下達最後通牒:如果你還要再求救延命,就不能同時享有安寧團隊的高品質照顧;就算我多年從事安寧療護工作,勸過許多病患及家屬放下心順著生命之流帶領往下一站去;就算我知道這樣使用醫療資源是不合經濟效益的……
多一天也好,我們的孩子畢竟都還在成長。
─中華副刊201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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