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想要回士林的河堤、芝山岩去走走。
告訴我，你記憶了什麼？
你說：士林是我的故鄉，記憶裡有許多公園，河堤，很多樹。
我想起來了，那裡是你學步的地方，在河堤上我教你跑跳，騎小腳踏車，看雲，涉水；有你和阿公散步，和阿嬤去美髮院的路徑；還有你上過的小學校。
這麼說來，士林真可以說是你的故鄉了。
穿過繁華的捷運站，熱鬧的中正路，雙溪的河堤依舊寧靜安詳，走在堤上確實有了故里的熟悉感。直直看過去，堤的前方依稀彷彿有你踩著腳踏車漸騎漸遠的身影，頭上的馬尾左右甩著，充滿快樂無畏的氣息，像一匹急著向前奔去的小馬。
堤上的樹木肥綠了，花色也繁多了，但我們的舊居因是海砂屋，已經改建。你說和爸爸去雙連，都是他在指指點點他小時候玩耍的地方；在士林，你可以輕鬆指認誰家的窗子，嬉嬉然想起幼年時的種種，就有回到故鄉的感覺。我卻很不願意在河堤上看見新建的樓房，深怕在熟悉的方位探出陌生的面孔來。而且我一向認為故鄉就要有一座老屋，有老人，是讓人可以回去舔舐傷口的地方。對於台北的變化，住處的搬遷，來自農村的我以為是無可避免的事了，所以也很容易適應。
你一一細數幼稚園、小學時的好朋友，都住在河岸這一帶。
你說：真想再回來住這裡。
我說：住那裡還不都一樣。
你說：才不一樣，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啊。
今天我們刻意略過百花開得嘈雜、呆氣的士林官邸，好像天天在過什麼節似的。你小時候那裡還是一個樸素清簡的地方，像個誰家飯後散步的花園，我們曾經走過細長的椰子樹小道，安靜地四處走走，並沒有太多顏色。林蔭深處因為種種傳說，而顯得神秘肅殺。
每當我提起：你小時候啊，我們去……。你總抬起臉來，無限神往地追想著已然模糊的記憶，央求我加以詳細描述。
好，那麼再走一趟芝山岩。
芝山岩百二崁石階，我走得氣喘噓噓，幾次停下來，你早已在路頭等我了。
我存心去尋那幾棵紅、白山茶花，季節不對，葉片顏色深於秋，才正要結花苞呢。你的注意力早已飛遠了。你在尋找什麼？我的問題還未提出就有了答案，時間早已徵收了此地，讓可變的變了，不變的依然屹立。譬如那一棵三百年老樟樹，葉子年年更新，如今依然壯碩蒼綠；譬如爬滿青苔的北隘門，雖受時間的腐蝕，但唯其如此，才更古意。又譬如那些零星散落的墓碑，彷如古人對現代的張望。
此刻，古與今見面了，彼此頷首為禮。在經歷漫長歲月之後，人造的墳塜也渾然形成自然土丘一般。人聲，足音，在秋日林中的薄暮裡，彷彿一種竊竊私語，樹林深處的嘆息。我們在林木的昏暗中，猜測過往的面貌，搖擺的記憶終於屈服於說明牌的記錄。人文的、天然的種種證據在此聚合，新立的石碑，漫漶的碑文，盤錯的樹根正竊笑著慶幸戰勝了時間。這一切彷彿都在歲月的石磨中輾轉成形，也只有此時此刻，只有在注視中才為我們所有。
你彷彿重新認識這裡，不再追究那些錯落的「我好像記得……」，開始為我解說岩石節理，榕樹根將如何纏勒其他植物。樹間的鳥群嗤嗤笑著，彷彿也贊同參與著這年輕生命的活潑，明亮且飽滿。
如何能夠照見你的天真瀾漫，若非我的中年滄桑倦怠？
若非歲月無形，天地遼闊，如何能夠明白人生一瞬。
眼前的芝山岩，曾經滄海，曾經桑田，經年的常綠中，浮泛著深深淺淺的黃綠，鐵銹紅的層次暗影，呈現出一種時光爛熟的美。就在它的腳底下，曾經，我為爭取一個人的自由而掙扎的日子，為爭取一個人的時間而奮戰的日子，想要飛越卻又在原地踏步的日子，失敗的不如意的生活，竟也都像河水一般過去了。殘陽照在水面上，粼粼閃著金邊，似撫慰似帶著理解的笑意，一逕往前流去。日子一天一天疊加上來，層層積累的記憶與情感，如浮出水面的石頭，便有了日後的憶想。回憶淨化了當時的苦日子，連有多苦也不復記憶了。人生至此，我只想要安安靜靜完成自己。
我們再走回河堤歇歇腳，秋陽像一首懷舊的詩，水聲是你DoReMi的練琴聲，隱約的叮叮噹。
你滔滔如水流說著你的小時候，現在，和未來，誇大又渲染著你的煩惱與快樂，聲音還帶著稚氣且認真。你眼裡有微燃的火光與世界相望，躍躍欲試飛，我知道，你的人生正要起飛。
我靜靜看我的天空。時光一分一秒經過我們，這城市卻是愈來愈新了。
我真想把此刻的時光攔截下來。青春真好，雖然你未必知道。
陽光和風向不知不覺間都變了，有一種黯淡，稀微的感覺，由下往上緩緩在瀰漫在擴張。我再圍上遺忘柔軟的圍巾，夕陽即將落到河的盡頭，偶有幾隻白鷺鷥飛過，初秋的天空又高又遠，看久了竟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
將來，我們還可以來河堤坐坐，談談。
你可以再告訴我，你又記憶了什麼？
＊＊刊載於聯合副刊2011/07/01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