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夏蟬與明月
──《2008台灣詩選》前言
向陽
一轉眼,五個春秋過去,年度詩選書名改為「台灣詩選」轉眼五年了。五年來的台灣,變化很大,政權二度轉移,藍綠翻轉,藍天綠地並沒有改變,當中有紅潮,人心變了,二○○八年歲杪,台灣民眾選出最能代表這年台灣的一個字,就是「亂」,變與亂相隨,在動盪紛亂的時代下、在人心浮動的社會中,亂則變,彷彿這是一個光明與黑暗相隨的一年,到底是光明還是黑暗?要等下一個盛世或頹局才能驗證。
五年前,我編《二○○三台灣詩選》,在前言中寫了這樣一段話:
這是個亂世,亂字相尋,尋得的還是亂字。詩宛然亂字之畔最無奈的「乙」字,孓然立於邊陲荒地,了無作用。當人命如蜉蝣,只能躡蠕爬行於天災人禍的無情到上之時,詩如何囁嚅以言?
當年人人色變的SARS,如今以H1N1之名肆虐,戰爭仍在地球不同的角落中起落,更嚴重的是全球經濟風暴尤烈於天災病疾,橫掃整個地球的經濟生活圈,貨幣貶值、油價起落,連帶著銀行倒閉、公司減縮,股票市值大跌、失業率攀升,「無薪」居然成「假」且可「休」──在這樣的亂世之中,人的生存仍然形如蜉蝣,百姓顛仆、世道淪沉,夫復何言?
無言,因此無詩。詩,在這樣凄冷的年代中,相對於變、相對於亂,顯得更加沉寂。詩言志,而志已隳,言亦喑而瘂。閱讀二○○八年台灣詩人寫的詩,喑瘂,應該是一個關鍵字:它反映詩來到這裡,正力圖尋覓甘泉,在一望荒漠之中,綠洲何在?甘泉何在?或許是寫詩人、讀詩人和愛詩人心中皆有的疑惑。
與上個世紀相較,一九七○、八○年代湧動壯闊的詩潮,如今已走入史頁,平躺為一頁傳奇,詩刊家數銳減、詩集出版澀滯,即使是使用最新的網路載具,以「詩路」為名的社群網媒,似乎也挽回不了詩的頹勢,讀詩的人口正急速銳減中?似乎又不,二十一世紀後新興的「部落格」使得人人都是寫者,詩以「擬詩」的形式在這些部落格中大量發佈、轉貼、鑲嵌,詩的發表量顯然並未減少,只有增多,但讀詩的人哪裡去了?
同樣也與上個世紀相較,報禁解除前後,台灣曾經有過最少三十餘家報紙、稱得上規模的皆有副刊,而副刊皆提供水準以上的詩作,甚至有日日刊詩的勝景,到了二○○八年,副刊數已在五指以內,版面縮減中,詩仍在,而勝景去矣。這當然不是詩的問題,而是平面媒體共同面臨的黃昏,電子媒體與網路將文字閱讀的年代一下子翻轉為影音閱讀的年代,閱聽人取代了上個世紀的讀者,平面媒體即使強化圖像,仍是平面,終不敵五色七聲的臨場感覺──報紙家數的銳減,不只對詩,也對純文學,乃至紙本出版,都帶來巨大衝擊。當詩從副刊的碉堡逐步被迫退出,詩的長城遂如海中孤島,只能面向大海的狂濤巨浪、喧聲噪音,而徒呼負負。
即使如此,詩人仍繼續書寫。元老級的創世紀詩社歡渡54週年社慶,出版了厚厚一巨冊《創世紀54年圖像冊》,出版發表會就有百餘位詩人出席,盛況可與紀弦當年宣佈成立「現代派」相侔,而《創世紀》詩雜誌更是越編越厚實,老中青詩人詩作競出,並無頹唐之感;成立於1964年的笠詩社也是,持續、堅持,彷彿天地恆久,變亂之中只有詩是恆定的;而中生代的新銳詩刊《吹鼓吹》結合網路論壇和紙本,依然活力十足,創意頻出,年輕的新銳馳騁其上,風姿英發;再加上本年度秋天豋場的《衛生紙》詩刊,展現出新世紀詩學的可能性……,以及仍然持續出刊的《秋水》、《乾坤》、《掌門》、《大海洋》……等,儘管已無前一個世紀的繁景,詩刊家數也已縮少,但詩人的創作力並未減損多少。
詩人仍繼續書寫,二○○八這一年,在詩刊上、在副刊有限的欄位中、在網誌上,用喑瘂的、低沉的聲音,詩人透過想像和意象,回應這個變亂的年代、回應閱讀轉向的大眾社會,繼續在暗夜點燈。一如王白淵寫於1920年代的日文詩〈詩人〉那樣:
薔薇默默盛開
在無言中凋謝
詩人為人不知而生
吃自己的美而死
蟬在中空唱歌
不顧結果如何飛走
詩人於心中寫詩
寫寫卻又抹消去
月獨自行走
照光夜的黑暗
詩人孤獨地吟唱
談萬人的心胸
這或許是詩人的百年孤寂吧,像薔薇在無言中凋謝、像夏蟬在中空高歌、像明月獨自行走,詩人啃噬自己的美而死,卻用孤獨的吟唱,說出萬人的胸中塊壘。百年孤寂,如山川日月,並無變異,詩人的書寫,也不為變亂所動。
年度詩選,因此仿如薔薇花瓣、鳴蟬嘶聲、明月殘影的搜集簿子。在才剛過去的一年中,眾多的詩人寫出的無數佳作,皆已如繽紛落英、喧譁蟬聲、幻化月影。編者是在歲末之後,逐一捧讀,重溫詩境,而取其印象深刻、感動沉潛之作,如在月光下捧水,指隙流失,難免掛一漏萬,錯估明珠。唯既已編成,也只好以懷抱歉意交出,特別是從本年度開始,經由編輯會議決定,選詩篇幅約束於200頁左右,更使編者面對愛詩,有取捨維艱之苦。這已逝的一年,標誌已去的歲月,揀選之間,竟覺愧對以詩為生命、志業的眾多詩人!
本年台灣詩選的另一改變,是仿效美國《年度詩選》的編選體例,取消了從1982年爾雅版《年度詩選》以來行諸至去年的詩作賞析,改由原作者自述選入詩作源起或相關心境。這樣的改變,思慮者二,一是在文本詮釋權上,提供原作者自述的解釋權,以使讀者掌握作者文本創發的初始意念;二是降低編者詮釋文本的誤讀干擾,啟發讀者文本的多重想像空間。從爾雅版以降的詩作賞析,曾經負擔了相當重要的詩的推廣與教育功能,有效協助初入門讀者經由賞析樂讀新詩;新世紀之後,在國中國文已有新詩課文,而高中國文課本更以每冊選入兩篇,總計三年六冊十二篇的教育環境下,詩的賞析能力已經大為提升,編者將詮釋權交還讀者自身,提供創作端的發念與創意,或許更符合詩選作為公共論域的本質吧。
也在同樣的思慮下,這本年度詩選採取盡可能開放的態度,努力( 雖然未必能達成 ) 展示過去一年內各自不同的詩人表現的相互殊異的身姿、心象和嘗試──從寫實到後現代、從華文到漢羅( 漢字加羅馬字 )表述的台文書寫、從單純文本到圖像意念的試驗文本……,題材從個己到大我、從本島到全球、從情慾、性別到戰爭、政治……,編者盡其可能,希望提供讀者進入的,是一個稍能展示詩壇創作生態的園圃。詩言志,詩還各言其志,因此不同詩人、不同社群的詩風,各自旗幟鮮明,年度詩選或許必須讓讀者通過詩作,而非論評、賞析,直接進入園圃之中,讀其所愛、賞其所愛,而無需解說者贅言。
是為前言。薔薇、夏蟬、明月,都在,請讀者各取所需、盡情享用!
﹝二魚文化出版﹞
原文網址:
向陽編《2008台灣詩選》出版 | 向陽看台 | xiangyang | NOWnews 部落格 http://blog.nownews.com/article.php?bid=2712&tid=274193#ixzz1JEGPJYz6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