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調台東那週,正好你在台灣過暑假,我邀你來住一晚。
那天下班時,你在飯店大廳迎接我,「我換了兩張單人床的房間,櫃檯說原本訂的是一張雙人床。妳不會想跟我擠吧?」你促狹地笑。「哦。」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你硬是要跟我睡,單人床太小,你搬來三張椅子並排在我床邊,稚氣地跳上去,我替你拉好被子,……「怎麼了?」你推推我。「唔,沒什麼。走,去吃飯。」我把安全帽遞給你。
我不常騎車,載人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至於男人,你是我唯一的乘客。我小心翼翼騎駛,你瘦長平坦的胸口貼在我背上,靠在我耳邊說:「下回妳來美國玩,換我開車帶妳兜風吧!」「好啊!」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坐在你的汽車裡馳騁,大聲播放你喜愛 R&B,我可以斜著頭望你專注開車的神情,用我崇拜的眼睛,你會知道我盯著你瞧,心裡得意可又若無其事的繼續哼著歌,而我則被捲進音樂的魅力中,更加不可自拔。
還記得小時候嗎?我們很少談起,但我非常懷念,懷念牽著你的手走在校園裡,得意地向同學炫耀。我喜歡聽同學說,哇,妳妹妹好漂亮啊!然後似笑非笑地告訴他們說你是男生。
妹妹四歲時,父母決定再試一次。聽說吃蚵仔會生兒子,不喜歡那股腥味的母親吃了很多。
你就這樣來了,全家人都高興得很。但當你開始上學,家裡的笑聲卻逐漸隱去。
你不擅常念書,偏偏父母多年下來被我的獎狀寵壞。當你次次拿回離滿分很遙遠的考卷時,父母不知如何處理這樣的挫折,不知如何面對不再滿口稱讚的老師,不知如何應付來訪的客人說「你兒子功課一定更好吧」。於是苦悶轉嫁給你。
你愛上來自未來世界的機器貓小叮噹,漫畫一本接一本買,卡通準時坐定收看,但你最愛的是祖父買給你的玩偶,你給他命了名叫『大叮噹』,從此你是他哥哥。你將我買的晶瑩光潤鈴鐺繫在他粗不隆咚的脖子上。
小叮噹的口袋裡一定有你很多的夢想吧。飛翔的竹蜻蜓,隨心所欲的任意門,作業寫不完的救兵,討宜靜歡喜的法寶……。
然而現實生活裡,大叮噹並沒有解救你。小不點的你在班上老蹲第一排,大叮噹應付不了班上的技安。讀書時大叮噹坐在你身邊,沒有讓你頭腦靈光,也未曾替你擋去父母的責罵,功課做不完你得熬夜,他的口袋裡掏不出時光靜止機,考卷的分數無由修改,母親的臉色操控不得。
父母的頭愈來愈低,面對別人問起他們的兒子,無言以對。
幾年後,父母決定將你送出國去,希望你在另一個國度重新開始,找回你的笑,你的自信,你的勇氣,以及他們的。
父親留在台灣替你攢學費生活費,母親到美國為你煮飯洗衣並確保你不染毒癮不交損友。他們天天通電話寫傳真,傾吐思念訴說擔憂,雖然辛苦,但另一方面卻也是種解脫。鄰居問,小兒子呢?嗯,在美國。朋友問,兒子多大了啊?嗯,在美國。親戚問,兒子現在讀什麼學校呢?嗯,在美國。美國是一個遙遠的好藉口,搪塞父母難以承受你在校表現的不優秀。
在那兒你身體快速抽長,你說起英文,你和黑人白人成為好友,你見到許多人的奮鬥,也目睹很多人的墮落。
大叮噹隨你漂洋過海。每次和你通電話,你總會讓大叮噹跟我打個招呼,大叮噹告訴我,哥哥在籃球比賽得了幾分,哥哥被漂亮女生搭訕,美術老師稱讚哥哥很有天份……。
有年,小叮噹在台灣被正名為「哆啦 A夢」,我感到一股失落,似乎我們熟悉的小叮噹會就此遠離,你卻安慰我說,叫什麼名字不都一樣,叮噹就是叮噹,你搖晃大叮噹發出叮叮噹的聲響,逼尖嗓子說,妳買的鈴鐺,我還掛在身上喔!
然而在截然不同的環境裡,我們無可奈何地漸行漸遠。離開五年後你第一次回台灣過節。你已比我高一個頭,說話中英交雜,耳垂上鎖著一顆閃亮鑽石,褐色頭髮過肩,我試圖從你的言行舉止中找回從前,但你口中的世界早與我不同。……
騎著五十西西的機車,無法帶你參觀太多景點,但至少我拋下繁瑣工作,你拋下惱人課業,我們拋下摯愛雙親殷切切的期盼眼神。
到了海濱公園,我們蹭著沙前進。想起你很小的時候,全家去墾丁,陽光灑在幸福的一家人身上,父親事業有成,母親美麗高雅,我積極向學,妹妹活潑大方,那時的你該是最快樂的吧,只要負責玩耍、負責笑、負責讓父母感覺到他們有一個兒子;十五年前的夏威夷之旅,你於海灘上嬉耍時忽然消失,母親焦急命我在附近海域潛游將你尋回,當我十多分鐘後筋疲力竭地返回你失蹤地點,見你遠遠地從洗手間走出來;你離鄉多年後我們終於再度舉家出遊,在京都的琵琶湖畔,你卻跟全家人吵翻了,是不是你已經習慣孤獨、習慣自由、習慣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失敗、挫折,習慣一個人享受不再被澆冷水的小小的成就?你還願意跟我們分享嗎?……
我陷在過往的思緒裡,你忽然開口:「大姊妳說,以現代醫學發展速度,我們可不可能再活一百年呢?」我皺皺眉,過五十年我們都老得走不動了,誰還想活那麼久啊,就算醫學辦得到,恐怕也是渾身插滿管子和機器綁在一塊吧,那樣的生活你要嗎?你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後,輕輕說道,二一一二年九月三日是藤子不二雄預言哆啦 A夢的誕生的日子,如果可以等到那天,所有的夢想都會變成真的了。
─中華副刊.2011.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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