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的自我裝扮態度相差頗大，我愛素樸低調輕便，她則好嘗試各種新穎服裝掛飾，還經常刷濃密睫毛膏、塗鮮亮指甲油。縱使如此，姊妹倆在裝扮路上仍有些共通點。第一，我們買的化妝品幾乎都不會用完，我是因為化妝次數少得可憐，而妹妹還沒用完前便又買了新的品牌。第二，我們身上不鑽洞，我從沒想過，妹妹則深思熟慮後決定不穿耳洞，因為怕痛，怕爛，怕染病。
然而去年嫁到美國的妹妹這個暑假回台度假時，內心幾番拉扯後下決心在雙耳各鑿一孔。念頭的升起源自婚禮籌備時期，準公婆帶她去挑首飾時遍尋不著合宜的夾式耳環，最後大費周章地將選定的款式加工改耳針為耳夾，妹妹卻在婚禮當天夾得提心吊膽耳垂瘀青。婚後，婆婆也常提及「沒有耳洞就不能帶小巧的耳環，好可惜」、「想送妳耳環還須得費心尋找夾式的呢」，聽得妹妹既內疚、又心癢，定居美國的她，總有機會出席一些正式的宴會，比在台灣時更注重妝扮禮儀。
在她婆婆和小姑真人實例見證下，妹妹說服自己穿耳洞安全無虞。她到銀樓試探性地詢問，銀樓老闆誠懇地「教育」她最好找醫生穿耳洞比較保險，並說附近某家皮膚科診所可憑健保卡掛號穿耳洞。一天下午妹妹便瞞著家人，騎著腳踏車辦大事去了。
回到家好一會兒，媽媽才發現她耳垂上多了兩顆小圓頭，噗嗤笑了出來，說妳去哪兒穿的耳洞，這麼克難給妳戳兩根火柴棒充數。妹妹自尊受傷，特意選的霧面純金耳環居然被誤認廉價品。但她仍興致勃勃說起過程。皮膚科診所報到之後，護士小姐要她先去銀樓挑一副耳環，強調他們只幫戴「純金耳環」的顧客穿耳洞。妹妹牙一咬心一橫掏出大鈔買回後，由醫生親自操刀打洞。妹妹愈說愈起勁，尤其得意她用健保身分便宜鑽到耳洞。雖然購買的耳環並非她最喜愛的款式，並且價格高出診療費十倍有餘，但總的來說還是值得的，「台北大醫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穿一個洞就要五百多塊錢呢！打一雙，省一千。」妹妹連耳洞都快笑咧了。媽媽搖搖頭，這銀樓和診所，不就是勾結嘛，你替我攏絡人客，我幫你推銷奢侈品。非純金耳環不可是什麼道理？當然來路不明的劣質品有礙傷口癒合，但Ｋ金可，純銀可，不銹鋼耳環也可啊。好啦好啦，妳開心便行，好好照顧傷口就是。
故事傳到我的耳中，我卻怒火中燒大發雷霆，幾乎要翻桌子摔電腦了。
健保穿耳洞？豈有此理！定是用莫須有的名目胡亂申請給付。這類作風的醫療院所時有所聞：吆喝歐巴桑們帶著健保卡來刷，送維他命或痠痛貼布；病患初次抽血時醫生刻意高報肝功能指數，同時神秘兮兮掏出特效藥，兩星期效果立見，一停藥指數又飆升；診所負責人命令受僱醫生假日時帶家人的健保卡來過卡；……
所以健保當然虧錢，大虧特虧，於是召集委員，大筆一揮或是亂槍打鳥刪砍診療醫藥費，掐得醫院和醫生叫苦連天。這苦不是一言難盡，是萬箭穿心，萬語不竭。醫生稍抗議幾句，就有大篇報導揭發藥價黑洞，黑洞是什麼？資本主義下哪個交易不是黑洞？泡沫紅茶是不是暴利？成本三五元的鏡架兩三千出售，難道是合理的營收？
其實我對現階段的工作報酬沒有太大怨尤，但常年在健保箝制下暗自神傷。當醫生已沒有自主判斷的權利，不過是按教條行事：膽固醇高於兩百四十，開藥；潰瘍附胃鏡報告，可開四個月氫離子幫浦阻斷劑，否則自費；門診處方藥物品項不得超過八種，超過請再掛別科。「醫生，可不可以……？」我們總搬出「健保說」，一派無辜。
我也不想一竿子打翻健保，「健保說」說得不見得有錯，可是健保確確實實傷了許多老實醫生的心。健保看報表，真報謊報都是表，只要故事編派得精彩，闖關成功機會便大。可是人畢竟只一個腦袋一雙手，一會兒拿聽診器一會兒敲鍵盤，病況問答與聽摸觸扣間，記錄難免疏漏一二。然而健保卻是鼓勵紙上功夫，檢查資料要備齊，用藥適應症要應對得體，至於醫生有沒有用心，那就自己摸摸良心吧，反正診察費一視同仁。因此健保統計資料可信度猶如乾旱期的石門水庫，診斷出現「糖尿病」者，或許有一兩成是為了抽驗血糖值；單純的「失眠」只能開一星期藥物，若要拿到一個月份的安眠藥，便得安上「焦慮症」、「其他精神官能症」等名。公共衛生資料庫是一則笑話。
不是沒有人想檢討健保，健保局的審核也並非沒有必要。只是每每聽開業的父親說起、或是自己收到核刪病歷，便唉嘆不已，都當醫生是賊啊。有一回我的看診病歷被刪了一顆胃藥，一天三次共九顆，我寫字伸冤，兩度書面往返後終於博得認可，還醫院十塊新台幣，為了這筆帳，雙方影印了不下十張 B4紙。父親則曾替一位病患作胃鏡，發現潰瘍合併幽門桿菌感染，開立藥物，結果健保局刪了這筆胃鏡與幽門桿菌檢查費用，原因是「沒有必要」，同時卻又核准開立治療桿菌的抗生素與潰瘍用藥，問題是若沒有確切的檢查結果，健保肯定是一毛不付藥費的啊。……雖然捉賊的審核委員不乏規規矩矩的醫生，單純奉命行事，或許帶點業績壓力，可是也有好多位，正是藥開得最猛、刀開得最凶，申請健保給付還會點偷天換日技巧的……
而今天妹妹居然成為被偷天換日的案例，這根穿透妹妹耳垂的長針深深鑽進我的心坎，妹妹，妳這不就成了共犯嗎？妳可知道老爹老姊歲歲年年被健保制度一鞭一鞭抽疼、忍著捱著，總是因為相信行醫的真諦，傳言哪個醫療院所如何如何，哪位醫生怎樣怎樣，就當耳邊風吧，我們緊守本分，也相信絕大多數的醫生都如此。而今天妳為了愛美，居然任皮膚科診所拾妳的名分刮了健保一筆錢。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妹妹被我的歇斯底里嚇住，低聲說，是這樣的喔，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穿耳洞不能用健保。天哪妳居然不清楚，健保是治病用的，不然隆乳減肥淡斑都能健保給付不成？……我、我、我語無倫次了，妳、妳、妳就是貪小便宜！
貪──小──便──宜。可那說的不就是在菜市場多要一株蔥的我；跑遍市區藥妝店逐間比較，要買到最低價尿布的我；為了湊齊金額換贈品，在百貨公司耗上數個小時尋覓非必需品的我。……
一步或十步或百步，原來我們懷著與生俱來的貪，走在同樣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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