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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24 14:49:51| 人氣1,300| 回應3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舞台 ─ 王儷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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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舞台劇演員的甄選,也是我結婚三年多以來第一次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舞台下擠滿了報名參加甄選的人。擠歸擠,卻異常安靜。每個人都盤膝坐在劇場工作人員發放的抱枕上,只聽得見深淺不一的呼吸聲。等待是折磨人的,我彷若即將就刑的犯人般,等著宣判後上舞台就地正法。

不多久,劇場經理走進來宣佈甄選規則:「待會兒兩人一組,上台抽組別及角色,抽完後一分鐘準備,一分鐘後上台對兩段戲。抽到的角色必須套在你自己的夢想上,藉由對戲表現出來。」我的表情一定像極了隻青蛙,睜大了眼睛與嘴吧,正要大驚小怪的呱呱大叫。她明明說的是中文,怎麼我一句也聽不明白?我上台抽籤,組別:第一組,角色:暴力女王。恐懼瞬間向我襲來,我一陣暈眩。

打燈前的舞台一片漆黑,我站在舞台中央,感覺自己被黑暗吞噬。啪!霎時聚光燈打在我身上,我看見了不知所措的自己。與我對戲的儒先開口:「女王,聽說太陽的另一頭有長生不老藥,許多人想拿都拿不到。」長生不老藥?這是夢想嗎?我讓自己生氣,軟弱的生氣:「好,妳想辦法幫我拿到!」

啪!燈熄了,舞台恢復了黑暗,這次的黑暗令人安心。劇團的編劇兼導演小雅老師溫和平靜地對我說:「妳完全被拉走了,沒有主軸,沒有了自己。妳的夢想是什麼?」我彷彿被看穿了,在她面前頓時變得透明:「我的夢想是找到自己。」

「我要的不是妳去『演』暴力女王,我要的是妳將妳自己及夢想帶入角色裡。我們再試一次。」

啪啪啪!舞台燈再次用力的打在我身上,像是要將我打醒似的,而我依然不明白老師要的是什麼樣的暴力女王。

儒:「長生不老藥在很遠的地方,我拿不到。」

我眼前一黑,雙手緊抱著頭跪了下來:「很遠?那我在哪裡?這是哪裡?藥給我!」

「沒有藥,妳要自己想辦法!」

「我看不見,好黑!妳是誰?我又是誰?我找不到路,走不出來,妳拉我,帶我出去!快!我不管,妳帶我出去找藥吃!」我似乎沉入黑暗的地底,恐懼一下子蔓延至全身,我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著,抓不到任何支撐。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地底迴盪著,我怕了,慌了,哭了。我越來越慌亂,越來越暴躁,生氣使我感覺強壯。於是,我用盡全身力量宣洩恐懼,我成了名符其實的暴力女王。
甄選上了。在回程的捷運上,我沒有一絲情緒,眼淚卻像雨滴般啪答啪答地落下。心的某部份被挖空了,有個洞,風呼呼的吹進洞裡,和著不住淌下的淚滴,涼涼的,空空的,就想哭,就想哭好大聲好大聲!今天,我挖出了某部份的自己。我突然明白,什麼叫沒有主軸,沒有自己。當另一個角色出現時,我會自動調整自己去配合對方的角色,我的生活,就像這次的演出,都只是將自己變成別人的一部份。原來,這就是沒有自己。

回過神,我加快腳步趕到褓母那兒接女兒回家。進了門,老公臉色陰沉:「誰准妳去的?」

「我問過你,能不能參加這次舞台劇甄選,你不是答應了?這齣劇我們一個星期只練習一次,共練一個月,一次三小時,褓母也會幫忙帶孩子,不會麻煩到你們的。」我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媽不准妳去!」瞥見老公起伏不定的胸口,熟悉的恐懼又攫住了我,糟了!他雙手舉起了客廳的大茶几往地上用力一摔,茶几摔了個稀爛。接著,手電筒、盆栽、畫……不住的朝我與女兒身上丟,女兒在極度驚嚇中大聲尖叫,慌亂中我拿起電話,撥了娘家的電話號碼:「他要打我……」老公更生氣了,隨即將電話奪走摔了個稀爛。我們被推到門邊,我抱著女兒奪門而出,耳後響起婆婆與大伯的聲音:「回來!去哪裡?」

在褓母家躲到深夜,我懷著滿滿的歉意對她說:「他們應該睡了,我帶孩子回去,真不好意思。」褓母的眼裡泛著淚光:「還回去?回去後隔幾天又這樣跑出來,行嗎?妳的孩子越來越敏感了,不為妳自己想,也該為孩子想想吧。」「不回去,他們一定會生氣,到時候又鬧起來怎辦?我無法就這樣離開,孩子沒爸爸不行。」

回到房裡,看見靜靜佇立在牆邊的婚紗照,照片中的藍天白雲,襯著臉上漾著滿滿微笑的王子公主,高調宣示著即將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是的,我是警官手心裡圈著的公主,他的手掌心,圈住了我平常活動及思想的範圍。

婚後,儘管我每天下了班一定回家煮晚餐,婆婆還是每天上班時打電話叮嚀我這件事。每當我有事沒接到電話,電話就會像被觸動的警鈴般直響到有人幫我接聽為止。回到家,老公便會喚我到房裡,用他低沉的,從齒縫裡逬出來的聲音,用力的告誡我:「妳要把我家的人都服侍好,尤其是我媽,只要妳惹她不高興,我會對付妳,讓妳跟嫂嫂一樣下場。」「嫂嫂是因為外遇跟你們打官司,我又沒有,你怎麼告我?」「妳沒有,我不會栽贓嗎?以後妳吃什麼穿什麼做什麼,都要聽我媽的,否則我們走著瞧!」他使勁抓住我的手臂,抓出了一道道指痕,像婚紗照裡的卷積雲,只是,這次是灰色的雲。自此後,我每天檢視著自己是否漏做了什麼,是否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每天揣摩著他與婆婆的心情。他們喜歡的、不喜歡的,我都知道,至於自己喜歡什麼,就不那麼清楚了。

我很怕進自己的房間。每晚,房間裡總會回響著老公的那句話,讓我不寒而慄。那語調,我在音樂劇「歌劇魅影」裡聽過,那是「魅影」艾瑞克,迴盪在很深的地底的聲音;是在劇院裡的詛咒,一個沒有嘴吧的聲音;是盤據在舞台上,盤據在我腦海裡的回音。它帶給我生活上極大的焦慮與不安,在舞台上也是。

舞台上的我,焦慮如影隨形,時時觀察著老師的表情,深怕自己的表現不是她想要的,我無法專注於舞蹈動作或劇情上,只在意著自己的姿勢是否正確,在意自己是否耽誤了練習進度。有一次,我們被要求用膝蓋練習滑壘,由舞台左方開始一小段的助跑,緊接著單膝跪下,藉助跑的力量以膝蓋滑壘至舞台右方,滑壘時須面對舞台右方的大鏡子,全程雙手高舉,挺直腰桿,用自己最大最美的定格姿勢滑至鏡前定住不動,方算成功。我們一次次的練習著,當大家都能以最美的姿勢完成要求的動作時,我仍只是頻頻將自己由舞台左方丟到右方,像一個一直打不出去的陀螺。老師總能看穿我的心思:「妳將自己放得太大,太在意別人怎麼看妳。放輕鬆,專注於妳要做的事情上,別人怎麼想那是他的事。妳做得到的!」演員們都離開了,我獨自留下,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著。手肘與膝蓋上的瘀青一層層的交疊,腳底因與舞台摩擦而些微滲血。老師陪著我:「老師知道妳的擔心,別怕自己做不好,做不好不會怎麼樣,不要怕。」老師的聲音為原本黑暗恐懼的舞台帶入溫暖的陽光,「做不好不會怎麼樣,不要怕」這句話慢慢的驅走盤據在劇院中「做不好,走著瞧」的回音。終於,我能專注於享受如此飆舞至鏡子前的速度感,專注於欣賞這樣飛躍舞台的自己,以最亮麗的快樂將自己呈現在鏡子前。撫觸著身上的瘀青,第一次,身上的青紫色代表著自信;第一次,身上勇氣的青紫色蓋過了恐懼的青紫色。

恐懼的青紫色,是我這些年來身上及心上的顏色,連懷孕時也不例外。肚子裡有新生命的喜悅,在老公與我確認驗孕棒上是兩條紅線時一閃而過,我們的相處模式並沒有任何改變。孩子透過臍帶汲取著我體內的養分,透過臍帶幫著我側耳聽著房門外家人的動靜,亦透過臍帶與我提心吊膽的命運相連著。懷女兒五個月後,某天家人一塊兒在客廳看著某政治人物的緋聞,婆婆說:「政治人物的行為都被放大解讀,那麼多男人有外遇沒人理,他跟女人吃個飯就不行。」我無意識答腔:「政治人物自己的行為就得小心點了,什麼事都可能被挖出來,而且他是去賓館吃飯。」老公狠狠的瞪我ㄧ眼,我警覺的偷眼瞧了一下婆婆的反應,她沒不開心啊。五分鐘後,老公黑著臉拉我進房間,門關上後,冷不防推了我ㄧ把,我一個踉蹌跌到了床頭櫃上,他順勢用手肘將我整個人壓在櫃子上:「小心妳講出來的話!」我忍著膝蓋上與肚子上的疼痛:「你媽沒有生氣啊,而且這不過就是平常的談話罷了!」他將我提起,摔在床上:「反正妳就是不能有意見!」那天晚上,我的肚皮很緊很硬。孩子,妳在裡頭害怕,想抓著些什麼,是麼?隔天,我在醫院急診室,醫生要我臥床,因為早期宮縮:「別再上班了,妳只能躺在床上,不然會早產的。」

生產後,我們與孩子關在房裡的衝突成了每晚必上演的戲碼。為了孩子,我更加小心、退縮,這些成了我的外顯特質,反映在我日常生活一舉一動中,當然也反映著舞台上的我。選角時,老師要求一位演員--梅對著我罵,我們沒有指定台詞與動作,她看我們臨場的反應再設定我們的角色。

梅一下子生氣起來:「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個兒嬌小的她,在我眼前漸漸的變成一個巨大的陰影,我看見自己越縮越小:「我跟妳說過啦!」

「妳說了什麼?妳什麼也沒說啊,為什麼要背叛我!」梅越喊越大聲。

她一步步往前走,逼得我縮在牆角,我越來越害怕:「我沒有,妳不要這麼生氣,妳這樣的態度我們沒辦法談的。」

「談什麼?妳就告訴我為什麼啊?有這麼難嗎?快說啊,說啊!」我持續後退,想辯解的話因害怕而鯁在喉嚨裡,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老師突然要我離開:「走!妳走開!一句話也不要說!」我轉身就走。梅仍繼續追著我罵:「妳不要走!說清楚啊,跑掉幹什麼?說啊!」我不回頭地走,在舞台上繞著圈圈,梅追得越來越辛苦,語調越來越急,越來越沒力:「妳給我站住!」我走著走著,心中越來越平靜,越來越篤定,我不再去理會梅說什麼,只專心走著我的路,越專注,越開心。我不再在意旁人說了什麼,也不再想辯解什麼,我知道自己該怎麼走,走出來,就對了。

對完戲,老師對我說:「妳不是活在別人的世界裡,當別人阻止妳做某些事情時,妳要確定自己要什麼,然後繼續走,做妳該做且要做的事,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不要辯解,辯解會讓人越聽越生氣。妳走過了,他們自然知道無法將妳變成他們要的樣子。」

於是,對於演舞台劇的事,我不再辯解,回到家,若察覺老公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雙手呈攻擊姿勢對著我與女兒,我便抱著女兒躲進褓姆家。我知道,我必須堅持這第一次;我知道,女兒需要一個快樂的媽媽,我一定要走出來!

演出前一天,老師臨時要我獨自上台演出一段「土著」唱聲樂的戲碼,我又開始害怕了,怕忘台詞,怕演不好,連走位都怕走錯,我又開始不確定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方式演出這樣的角色,只希望老師告訴我,她要的是一段怎樣的演出。她只說,要我的歌聲能夠讓最後一排的觀眾聽到;當我大笑的時候,笑聲能響徹全場。我得以自己的方式詮釋這個角色。一個人站在舞台上,動作僵硬,聲音出不來,無論我如何修正姿勢都沒辦法將聲音傳到舞台的最後一排,這樣的心情,連笑都笑不出來,更別說笑聲要響徹全場了。我彷彿又聽到了那腦子裡的詛咒,一個沒有嘴吧的聲音:「做不好,走著瞧」!我感覺到時間的壓力,感覺到所有演員及老師們關注的眼光,他們要我變成什麼?我的聲音本來就小吧?唱不出來,怎辦?我像「歌劇魅影」中那受了詛咒的卡兒羅塔,張開嘴什麼都唱不出來,只差沒跳出一隻癩蛤蟆。第一次,我看見老師臉上的擔憂:「專心演,不要怕!」我都快哭了出來。老師對我講話越來越急,臉上堆積了越來越多的憂慮,明天就要演出了,全部的演員都等著我進入狀況……

後來,老師深深的吸一口氣,把我叫到她面前,一股暖流透過她溫柔的眼神,流入我的心裡:「老師要妳試試看,有人反對妳演戲,反對妳做的事情,只是他們怕妳改變了,他們也要改變,他們沒有安全感。這說不定是妳這輩子唯一一次上台的機會呢,不要放棄。別怕,就做妳自己,老師相信妳做得到!若真的不行,老師也不會怪妳,我知道妳盡力了,沒關係的。」說完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們兩個都哭了。

那天晚上回去,我反覆練到深夜。隔天,我做到了,我的聲音傳到了最後一排!我很努力很努力的演出,讓自己專心沉醉於劇情裡。大笑時,我很擔心,但仍很用力的笑;肢體及表情依然有些許僵硬,然而我想了一個代表自己的土著表情,整場戲一直用那個表情演出。

我還是做到了!

演出結束,老師特別過來抱我一下:「妳做到了,要記住這樣的感覺!但是妳很固執,所以一直無法放鬆的演出。人生,要試著相信、接受自己,接受身邊的事情。」我們兩人又哭了一下子,我想老師也很擔心我,擔心演出吧。

她接著說:「我們每年會有兩次演出機會,以後每次的演出,妳都會參加,是吧?」

我一定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老師定定的看著我的眼睛:「在堅持做自己之後,有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感謝』。真心感謝他們對妳的包容,感謝他們在妳不在的時候幫妳做事。去接受他們原來樣子,然後感謝他們。感謝與愛是人與人之間最棒的元素。」

離開舞台,進了家門,感受到一股陰鬱的氣氛。老公的臉蒙上了厚厚的一層陰影,忍著氣,裝睡。婆婆板著臉對我說:「哪有咱某這樣好命!」我像是一下子走進了冷凍庫,笑容凍結在臉上,剛剛走在路上一直練習說著的感謝話語一句也說不出口,我又在意別人的反應了,我提醒自己。吃完飯,婆婆要我弄三大盤的水果給大家吃,弄好之後,卻沒一個人吃得下。大伯說:「誰弄的水果誰吃下去啊。」婆婆說:「他們不吃,妳一個一個餵他們吃。」我內心嘶喊著:「天哪,他們都沒有手自己拿嗎?」轉念想到老師的話:「感謝與愛是人與人之間最棒的元素。」我揪著自己的心做了幾次深呼吸,至少老公這次沒有摔我東西啊。我專注的剝著柳丁皮,一塊塊送入大伯、大姑、婆婆口中,我明白了他們是因為生氣而說那樣的話。想起舞台劇甄選時自己生氣的感覺,那是因為恐懼與無法掌控的不安全感衍生出生氣的情緒,生氣使人強壯,給人一種有力量的錯覺。那只是宣洩恐懼的方式。於是,我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在意他們的舉動,卻發覺每個人吃了兩瓣柳丁之後便再也吞不下任何食物,紛紛喊停。我依舊開心地與大家聊著些有的沒有的話題,順勢說了聲謝謝他們讓我演出這次的舞台劇,台下的孩子們都看得好開心呢!除了婆婆還帶有怒氣之外,其他人的臉上的線條漸漸變得柔和,大姑說下次她的女兒也要去看我演戲。

在廚房清洗盤子時,淚水像小水龍頭流出來的水似的,與洗碗槽上方的大水龍頭呼應著,一大一小的水流沖刷著盤子,也幫著我沖走心中的不安與恐懼。我做到了,終於!未來的路還很長,然而我已經明白自己以後該怎麼走。

 

──文創副刊45月份最佳作品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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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真好。非常好。
2010-06-24 22:31:02
國韻
好深的人生道理。好難的人生課題。深深震撼到我的一篇文章。



好久沒上來了 問候老師與同學
2010-06-25 02:57:48
宗哲
挖~有德國人來留言耶
2010-06-26 09:36:53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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